两人在场时,被那个我行我素、大红大绿的老太婆委实折腾得心焦意躁;而走后,倒是惟有那位神态安详的老人留在心里。
那睿智而疲乏的眼神,那几乎听辨不清的沉静语声,那勉强未使自己产生受辱感的极度客气……此人究竟克制着什么呢?
阿透迄今从未见过此等人物,不知晓真正的支配欲呈现的乃是不动声色的外形。
老人身上有一种一切了然于心而又坚如磐石不为阿透认识的尖角所击毁的东西。那到底是什么呢?
稍顷,与生俱来的冷冷的傲慢苏醒过来,窒息了他进一步的猜测。于是他转而认为老人不外是百无聊赖的退休律师,无可挑剔的礼貌恐怕也仅仅出于职业习惯。阿透羞愧地发现自己对城里人怀有乡下人过度的戒心。
该做晚饭了。他起身把纸屑扔进废纸篓。这当儿,他看见了篓底八仙花的残瓣。
阿透蓦地心想,今天是八仙花日子。绢江临走时往自己头上插了一朵,致使自己大为蒙羞。上次是蓝芙蓉,大上次是栀子花。不知是她发神经脑袋的一时心血来潮,还是一连往自己头上插花的举措本身有什么含义。首先不妨认为,那未必出于她自身的意志。很可能有人每次往绢江头上插花,而绢江又稀里糊涂地用来传达某种暗示……那家伙每次都畅所欲言,下次无论如何得问个水落石出。
说不定,自己身边发生的事带有某种偶然性。蓦地,阿透感到不知不觉之间自己周围已罩上了一层精心编织的恶之网。
返回宾馆,直到吃晚饭,本多再没提起什么。庆子也对突如其来的养子问题保持沉默。饭后庆子问:
“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按两人旅行时的习惯,饭后让侍者把酒送到任何一方的房间里,两人围着酒桌坐着聊天,一直聊到睡觉。当然一方说累了拒绝也毫不计较,这已成为默契。
“疲劳已经消了,三十分钟后我过去。”
说罢,本多抓起庆子手腕仔细看了看她手中钥匙的房间号。对于本多在人前表现出的这种微妙的虚荣心,庆子觉得甚是滑稽好笑。有时还露出往日法官时代阴沉沉的威严,表现方式都那么莫名其妙。
庆子换好衣服,静等本多进来,原想好好嘲弄他一番,等待时间又改变了主意。因为她想起两人之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遇到真情实感务须大加讥讽。而对于玩笑则一律持严肃态度。
本多进来,两人在窗旁隔着茶几落座。随后叫来负责房间服务的侍者,吩咐来一瓶最近流行的兑水苏格兰威士忌。庆子把目光投向雾霭翻涌的窗外,从挎包掏出香烟,挟起一支。此时,庆子眼中浮出更多的精明。不过那种执拗地等待对方为自己点火的外国式作法,两人早已摈弃。本多不情愿这样。
突然,庆子开口了:
“异想天开!居然要收一个不相不识的孩子做养子!只能设想一种解释:你有这方面的嗜好,而且一直瞒着我。我也真是个睁眼瞎,打了十八年交道却蒙在鼓里。我们所以始终相处得这么好,肯定也是因为有一种相近的嗜好使我们从小开始就不知不觉地相互吸引,使我们放心大胆地结成死党。什么金让云云,纯属牵强附会。莫不是你知道我和金让的关系才演出这么一出戏?你这人可真叫人麻痹不得。”
“不是那样。金让和那个少年是同一人。”本多斩钉截铁。
庆子抓住不放,一连问几个为什么。本多并未正面迎击,只是说酒上来后再慢慢聊吧。
酒来了。庆子一心想探个明白,别的事绝口不提,专等本多开腔,平日发号施令的气势早已失去。
这么着,本多把一切和盘推出。
本多感到惬意是,庆子听得十分认真,再没像往常那样自以为是地滥发感慨。
“你是明智的,幸好没有张扬出去。”庆子喝了口酒,发出圆润而慈爱的语声。“否则社会势必把你当成疯子,以前构筑的所有信用一下子土崩瓦解。”
“对我来说,社会信用之类却是分文不值。”
“不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对我你都能隐瞒十八年,说明你真是明智的,也只有你才会做到。你刚才说的太有机密性了,很像一种可怕的万能剧毒药。与此相比,人人深藏不露的什么奇耻大辱什么绝对忌讳,例如性变态倾向啦,近亲中有三个精神病啦等一般社会性机密根本不值一提。它是一种宽宏大度的法规。一旦掌握,什么杀人什么自杀什么强xx什么空头支票简直形同儿戏。而曾身为法官的你竟深知这样的法规,这是多么具有讽刺意味!假如发现自己被远远卷入一个巨大的、比天还大的套环,被宽宏大度的法规包拢起来的话,那么一切一切都全然不在话下。原来你已经看透我们不过任由别人放牧而已,可我们还蒙在鼓里,只管用兽类间姑息性的公约相互约束……”说到这里,庆子喟叹一声。“你的话也使我得到了解脱。在此之前我以为自己一向英勇善战,而现在看来已无须征战。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落在同一大网中的小鱼,无一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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