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透不时渴望解放与自由。但其方向别无选择:解放必须指向如此清晰可见的世界的另一侧,指向另一侧一切事像飞流直下的领域,指向世界的不确定性。
绢江则蒙在鼓里,扮演着为阿透关入牢笼的自我意识送来自由的热情会面人的角色。
不仅如此。
阿透心中不断作痛的冲动亦因绢江的存在而感到释然。那是一种不断企图偷袭别人的冲动。阿透敏锐的心,恰如出囊尖锥,时刻窥伺一刺为快的时机。既然在古泽身上已一试锋芒,必然为寻找下一个猎物而虎视眈眈。未经磨砺未曾生锈的纯粹,迟早注定摇身变为凶器。阿透第一次觉悟到自身除窥看之外具有的能力。这种能力的自觉由于伴随持续的紧张,绢江的来信于是成其休憩之所。阿透清楚地知道,惟独绢江一人因精神失常而安居于他鞭长莫及的天地。
而且,任何东西都不能加害于己这一自负恐怕也是将两人紧紧连在一起的有力纽带。
古泽的后任很快确定下来,是个现今罕见的安分守己的学生。阿透考中之后,懒得看三个家庭教师自恃有功的面孔,准备将其余两人也在两个月内辞退了事。
但戒心使阿透打消了这个念头。若把这类小角色一个接一个扫地出门,父亲必然对自己产生怀疑,从而不再听取——尽管打了折扣——自己的申诉,不再相信自己所非难之人的不是,反而对自己本身投以不信任的目光。果真那样,也就失去了那份私下咀嚼的快乐……他想,眼下该忍耐的还要忍耐,应静等时机的到来。不能跟什么家庭教师一般见识,而要等待更值得伤害的人出现。如果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给那等人物以攻击,就可以同样间接地给父亲留下更深的创伤。而且必须采用决不使父亲事后怨恨自己的办法。倘若怨恨,只能怨恨他本身。那将是阿透特有的万全之策。
往后像船舶出现在水平线上崭露头角的将是什么人呢?如果说船舶原本是阿透意念凝成的物象,那个人也将像阿透敏锐的心所期望的那样懵懵懂懂地背负注定被其伤害的命运首先将一抹既非船形又非幻象的阴影投射在水平线上。阿透觉得自己对未来的希望已具雏形。
阿透跨进理想的高中大门。
二年级时,有人通过介绍人来试探本多的口气,打算将来把女儿嫁给阿透。本多一笑置之。虽说法律上已达婚龄,但对年方十八的阿透毕竟为时太早。可是对方仍不死心,继续通过介绍人紧缠不放。因介绍人是法律界头面人物,本多也不便一口回绝。
此刻闪电般掠过本多心头的,是遭遇二十岁阿透之死而长吁短叹的年轻未婚妻的幻觉。但愿那少女面色苍白,一副美人薄命的样子。这样,本多就可以在财产分文无损的情况下再一次面对美的透明结晶。
这样的幻想同本多向阿透实施的教育是相当矛盾的。可是话又说回来,倘若根本不存在这样的幻想,一开始就全然没有这种危机感的话,本多脑海里压根儿就不会浮现出通过教育把阿透一味引向丑陋的永生的念头。也就是说,本多畏惧的正是本多希望的,本多希望的正是本多畏惧的。
眼下的提婚很像以前以恰到好处的间歇方式漫上地板的水。本多于是接受了法律界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的来访,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位一副刚愎自用的刻板老人。无论怎么说,告知阿透都不合适宜。
老人带来的相片倒使本多大为动心。这十八岁女郎长得很美,瓜籽脸,全无时髦作派。面对镜头微微蹙起眉头的困惑表情也别有韵味。
“小姐长得真是如花似玉。身体方面可健康?”
“这点我十分清楚。本人比相片健康得多,没听说生过什么病。健康当然第一重要。相片是她父母挑选的,怕是守旧了一点。”
“那么说,是很开朗的啰?”
“哦,怎么说好呢?总之轻佻的印象是绝对没有。”老人不得要领地回答。
本多随即改变主意:见见这个少女。
不言而喻,这桩送上门的婚事打的是钱财上的主意。此外找不出任何要选十八岁少年为婿的理由,无论他多么才华出众。父母生怕这千载难逢的猎物落人他人之手才这么急不可耐。
一切都瞒不过本多。如果答应这门亲事,也无非是以此作为镇静药来安抚十八岁的少年,毕竟不易由老人一手抚育。不过看情形,阿透尚无此类危机。这样,双方的利害关系便似乎愈发相距辽远,没有任何理由就范。本多略感兴趣的莫如说在于漂亮少女和其父母的比照。他想见识一下自尊心在物欲的诱惑下怎样卑躬屈膝。据说对方是颇有来头的名门望族,本多对此根本不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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