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短篇小说集(137)

2025-10-09 评论

    一天早上,有人敲我们的门。一个瘦削的漂亮女人,有着一双聪慧友好的眼睛,至多不过二十八九岁,自我介绍是邻居,请求借给她一把锯,那些工人忘了把自己的锯带来。我们谈起话来。她说,她丈夫是布里斯托尔一家银行的职员,但宁肯住在一个偏僻的地方也不住在风景区里,是他们夫妻二人的宿愿。当他们在一个星期天沿着运河游逛时,我们的房子促使他们立即着手实现他们的愿望。当然,这样一来,她丈夫每天早晚上下班就要乘一个小时的车,不过他会在路途上找到朋友,他很快就会适应的。第二天,我们回访了她。她仍然是一个人在家。她快活地说,等这里一切就绪了,她丈夫才过来。此前,她不需要他,所以也就不必那么急。不知为什么,见她是这么冷漠甚至满意地谈她丈夫的不在,我听了很不舒服。我们单独坐在家里吃饭的时候,我发表了一个简短的意见,即从她的言谈看,丈夫好像对她不怎么重要。我丈夫指责我说,不该老是过早地下结论,这个女人非常可亲,聪明,讨人喜欢,但愿她丈夫也是这样的人。
    喏,没有多久,我们就认识他了。星期六晚上我们像往常一样去散步,刚离开家,我们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沉重的脚步声,等我们转过身来,一个壮实的男人已经快活地站在那里,向我们伸出一只宽大、红润、有雀斑的手。他说,他就是新邻居,他已经听说,我们对他妻子如何友好。当然,他在没有正式拜访我们之前,就这样衣冠不整地从后面追我们是很不合适的。但她妻子对他讲了我们对她多好,他一分钟也等不及要向我们表示谢意。这就是约翰-查尔斯顿-林普利,他的父母出于对林普利-斯托克山的尊崇,预先给他取了这个山谷的名字,这未必就特别好,那还是在他从没预料到自己会想在此地安家之前——是啊,现在他到了这里,而且希望待在这里,只要上帝让他活着。他认为这里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更美好,他是想真心实意地向我们许诺,一定做一个有礼貌的好邻居。他说话那么快,那么活跃,那么滔滔不绝,别人几乎没有机会打断他。这样,至少给我留下了足够的时间去仔细端详他。这个林普利是个大块头男人,至少有六英尺高,肩膀又宽又厚,即使站在搬运工当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但像一般彪形大汉一样,他也表现出一种孩子般的善良。他那双独有的,略微湿润的眼睛和微红的眼皮对人充满信任地眨动着。说话时一笑,总是不断露出他那雪白发亮的牙齿;他实在不知道自己那双笨拙的大手该怎么放才合适,他极力使它们安静下来,给人的感觉是,他想最好是像对待同事那样用双手拍拍一个人的肩膀。于是,为了释放他的力量,他只好把他的指关节按得格格直响。他问,像他这样衣冠不整,能不能让他陪我们去散步?我们说完全可以,他就跟我们一起散步了。他天南地北地闲聊,谈到他出生在他母亲的故乡苏顿,但在加拿大长大,谈话间他有时指着一棵枝叶繁茂的树,有时指着一个美丽的小山说:这多美,无可比拟的美。他说说笑笑,心情几乎一直处在极度兴奋中。从这个强有力的、健康的、生气勃勃的人身上,涌出一股给人以新的活力和幸福之泉,它不自觉地拨动一个人的心弦。最后当我们跟他分手时,我们俩仍然感到很温暖。“我确实好久没遇到这样诚恳这样满腔热血的人了。”我丈夫说,他呀,正像我以前指出的那样,在对人的评价上总是非常谨慎和保守的。
    但是,没过多久,这位新邻居起初给我们带来的快乐就开始明显地减弱。在为人方面,对林普利提不出半点异议。他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人,他富有同情心,乐于助人,但由于热情过了头,就弄得人们不得不经常拒绝接受他的帮助。此外,他很正派,诚实,坦率,绝不愚蠢。但他总以他高声喧哗的作风感到愉快,这就弄得别人对他很难忍受了。他那湿润的眼睛总是闪着心满意足的光辉,他对一切对每一件亭都是满意的。凡是属于他的,凡是他遇到的,都是美好的,一流的;他的妻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妻子,他的玫瑰花是最美的玫瑰花,他的烟斗是装着最高级烟草的最高级的烟斗。他用一刻钟工夫就能说动我丈夫为他证明,人人都得像他那样装烟斗,他的烟丝便宜一便士,却比名牌的好。他总是对无关紧要、理所当然的事物充满旺盛的热情,总要详细他说明和解释这些庸俗的欢乐。他内心那部喧闹的发动机从来没有停歇过。不大声唱歌,他就不能在花园里工作;不大笑不打手势,他就不能说话;不在读到一个使他兴奋的消息时立刻站起来跑到我们这边来,他就不能读报。他那双宽大的有雀斑的手像他那颗广阔的心一样,总是带攻击性的。他拍打每一匹马,他抚摩每一条狗,不仅如此,就是我丈夫,虽然整整大他二十五岁,在他们亲密无间地坐在一起时,也不得不高兴地让他以加拿大同伴式的无拘无束敲自己的膝盖。因为他总怀着一颗温暖、充实而又经常感到要发火的心参与一切,他在参加其他一切活动时也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人家不得不千方百计防范他那惹人生厌的善举。他不尊重别人的休息时间和睡眠,因为他精力充沛,根本想不到别人会疲倦或情绪不佳,别人简直暗自希望每天给他注射点溴化剂,使他那惊人的但几乎不可忍受的活力减缓到正常的程度。林普利在我们家里已经坐了一个小时了——毋宁说他不是坐,而是不断地跳起来在屋子里到处奔来奔去,他下意识地关上窗,于是这个房间由于有这个爱动的、简直有些粗野的人在场也就变得太热了,这时,我的丈夫也跟他在一起,这种情形我曾多次碰到过。只要你站在他面前,看见他那双闪亮的、美好的,简直可以说是充满善意的眼睛,就不会对他发火。过后你会感觉到自己已精疲力竭,你真希望把他赶走。在我们认识林普利以前,我们两个老年人从来想像不到,像善良,热心、坦率和温暖这样一些真正的天性会由于惊人的超常把一个人驱赶到绝望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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