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短篇小说集(27)

2025-10-09 评论

    但是第二天,他吃过饭刚刚走进他的房间,就听见有人敲门。地心不在焉地从报纸上抬起目光,不满地说:“进来!”于是,拖拖沓沓地传来了那一直萦绕在他睡梦中的沉重的可恨的脚步声。她像一个死人的头颅,脸色惨白。一张死板的面孔在那瘦削的黑色的身影上面不停地晃动,男爵不禁大吃一惊。当他见到这个内心受尽折磨的女人那小心翼翼的脚步恭顺地停在地毯边上时,在他的恐惧中便混进了某种同情的成分。为了掩饰地的精神恍惚,他竭力装出诚心诚意的样子。“赌,究竟怎么了,克莱岑莎?”他问。但调一出口,听起来就不像他预想的那样和蔼可亲;跟他的意愿相反,提这个问题的语调竟显得那样冷淡,那样心烦。
    克莱岑莎纹丝未动。她呆呆地望着地毯。最后,就像用脚把什么障碍物踢开了似的,她终于说话了:“管家说不用我了。他说是先生您要解雇我。”
    男爵心情痛苦地站起身来。事情来得这么快,真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因此,他便结结巴巴地兜起圈子来,说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要她尽力跟那个老仆人和睦相处,照他说来,这类偶然发生的不和是很多的。
    但克莱岑莎仍然站在那里,两肩耸得高高的,目不转睛地望着地毯,她像公牛般极其固执地低着头,对他的那些客套话只当耳边民,单单等着一句话。但这句话却一直没有出现。
    男爵很快就讨厌自己现在不得不在一个用人面前扮演说客这个不光彩的角色了。等他终于因疲倦而住了声时,克莱岑莎依然是那样倔强,那样缄默。过了一会,她才勉强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我只是想知道,是不是男爵大人亲自嘱咐过安东,让他解雇我。”
    她说这句话,听起来真是又严厉,又倔强,又辛辣。听她这么一问,男爵好像心上被撞击了一下似的,每根神经都受了强烈的刺激。难道这是威胁吗?她是不是在向他挑战呢?突然之间,他心中的一切怯懦、一切同情都飞到了九霄云外;那长时间充塞他胸膛的整个的仇恨和厌恶,连同那想要彻底了结这件事的愿望,像忙焰一般喷发出来。他的语声也忽然全部变了调,他以那种在部里养成的大胆处理公务的精神肯定地说,是,是,一点不错,事实上他是给了管家处理一切家务的全权。他本人倒希望她好,也愿意设法撤销这个解雇决定。但是,如果她今后还要执意对管家采取不友好的态度,那么,当然了,他也就不得不舍弃她的效劳了。
    他奋然集聚起全部的毅力,决心不因任何隐晦的暗示或强求的言词而畏缩不前,当他说到最后那句话的时候,他便对着那个会误认为这话是威胁的女人瞪了一眼,坚定地望着她。
    但克莱岑莎现在胆怯地从地板上抬起目光,这目光只不过是一只受了致命伤的动物的目光而已,这只动物刚好看到一群猎光从它眼前的树丛中蹿了出来。“我很感谢……”她用相当微弱的声音说。“我就走……我不愿意再给先生您添麻烦……”
    她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只是垂着双肩,踏着僵直、笨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出门去。
    晚上,男爵看完歌剧回来,伸手去取放在写字台上的新到的信件时,他发现那里摆着一个陌生的四方形的东西。点看了灯,他才看出那是一只农民做的小木板箱。箱子没有上锁,里边整整齐齐地放着他从前送给克莱岑莎的全部小物件:从狩猎地寄来的几张明信片,两张戏票,一枚银戒指,一整叠长方形的钞票,中间还夹着~张快照。这张照片是她二十年前在蒂罗尔拍摄的,很明显,她当时有点怕镁光灯,那双眼睛含着一种中了冷箭和被痛打过的神情,在痴呆地望着什么,跟她几小时前离别时的眼神一模~样。
    男爵怅然若失地把小木箱推到一边,走出去问老管家,克莱岑莎的这些东西怎么会放在他的写字台上的。管家立刻亲自去找他的那个仇敌一想要责问她。但是,不管是在厨房里。,还是在别的房;旬里,都找不到克莱岑莎。第二天,警察报告:有一个大约四十岁的女人从多消河河湾的桥上跳河自杀了。这时,主仆二人也就不必继续查问雷泼莱拉逃到哪里去了。
    (关惠文译)

    作为一名公民,她的姓名叫克蕾申琪娅-安娜-阿罗伊西娅-芬根胡贝尔,当时三十九岁,本是齐勒谷中一个小山村里的弃儿。在她的仆佣身分证里“体貌特征”栏中划了一条斜线,表示没有什么可记。然而,如果公务员们责无旁贷,必须描述反映性格的特点,那么只消抬头瞥她一眼,便一定会在那个地方填写:像一匹疲于奔命,骨骼粗大,干瘪如柴的山区驮马。这是因为下唇沉沉垂落的样子,略长而又线条粗糙,面孔晒得黑黑的椭圆形脸廓,尤其是蓬乱、浓密、一绺绺沾着垢腻搭在额上的头发,所有这些让人一看就觉得有几分马相。她的步态也透出倔犟,透出阿尔卑斯山里溜花蹄的老爷马那种难以驾驭的驴骡般的脾性,这类牲口不分冬夏总是驮着木背架,总是磕磕绊绊地慢腾腾走在那里多石的山间羊肠小道上,闷气郁结,时而爬坡而上,时而顺谷而下。克蕾申琪娅干完了活,就像卸掉马笼头,这时她习惯于松松地合拢骨节突出的双手,斜拄着两肘,浑头浑脑地在那里发呆,如同养在厩里的家畜,仿佛各种感官都已经收拢进去。她身上的一切都给人以生硬、笨拙、沉重的感觉。她思想迟钝,领会极慢:任何初次形成的想法都像渗过一张难透的筛子,然后缓慢地滴落进她的意识深处。可是,一旦她接受了新鲜的东西,便顽强而贪婪地紧抓不放。她从不阅读,既不看报,也不翻阅祈祷书。书写让她犯难。她写在厨房账本上的那些歪歪斜斜的字母,竟然使人想起她自己那粗笨的、无处不见棱角的躯体,她全身显然没有任何清晰的女性外表。而且她的声音也像她的肢体、额角、臀部和两手那样粗硬,尽管蒂罗尔山民重浊的软腭音并不难发,可她却老是吱吱嘎嘎地结巴得厉害——其实,这也不奇怪,因为克蕾申琪娅不对任何人多说一句话,也没有任何人看见她曾经笑过一回。在这一点上,她也完全同动物一样,因为或许比失去语言更要残酷的是:那些无意识的上帝造物未被赐予欢畅而奔放的表露感情的笑。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斯蒂芬·茨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