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一点:我必须再回到家里。我还不能这样孤单地生活,也许要过几年。但是现在我还需要你,还需要父亲母亲。我还需要爱我的人他们在我周围并且给我以帮助。是的,这是幼稚的,是一个孩子在黑暗房间里的恐惧,但是我别无他法。你一定要告诉父母,我想放弃学业,再回到家里,当一个农民,或者当一个抄写员,或者无论当个什么。你会告诉父母亲的,会向他们清楚的,对吧!请你赶快做这件事吧。现在我觉得脚下的土地好像燃烧起来一样。我始终不大明白,我心里的一切都催逼我回家。现在在我写信的时候,一切都令人十分渴望地苏醒起来了。我知道,我别无他法,我必须回到你们身边。
这是一次逃跑,是对生活的一次逃跑,而且不是我的第一次逃跑。你还记得吗?当初我送到文科中学,第一次走进教室的时候,教室里边有六十个陌生的孩子,都用好奇、傲慢、讥嘲和惊讶的目光看我。那时候我也是立刻就跑掉了。我跑回家里整整哭了一天,再也不肯回到学校。现在我还是那时候的那个孩子。我还有那种愚蠢的恐惧,还有那种焦急的,要回到你们身边,回到一切爱我的人们身边的乡思。
我必须离开,我必须离开。现在我一旦有了乡思之后,我就觉得,没有后退之路。我知道,如果我回到家里,作为一个生活所不喜欢的失败者回到家里,很多人都会嘲笑和讥讽。我知道,这么一来父母亲心爱的希望也就骤然落空。我知道这种虚弱是幼稚可笑的,是怯懦的。但是我不能做任何与此相反的事情。我觉得,在这里我无法再生活下去。谁也不会知道近几天我在这里所忍受的事情,谁也不能比我自己对我轻视得更厉害。我觉得自己如同一个命运已定的人,一个有病的人,一个残疾的人。我与别人完全不同,所以眼噙泪水。我感觉到自己更糟糕,更低劣,更无用。我是……”
他停住了。他担心自己的痛苦剧烈爆发。现在在笔尖迅速表现出他的激动感情的时候,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心里积聚了多少痛苦,而且这种痛苦要突然爆发,直奔向宽广的激流。
他可以写这些吗?他还可以使他仅有的亲人心烦意乱,把没有人能够给他解除的负担硬压在他姐姐这样一颗温柔的姑娘的心上吗?他好像在云遮雾罩的远方看到了她那有一双明亮大眼睛的面庞,她的两只眼睛在微笑中闪射光彩。他还看到,她如何惊惧地紧绷着嘴唇,脸上掠过一阵颤动,泪水从变得苍白的面颊上缓缓流了下来。为什么要骚扰这样的生活,一个呼救的喊声就会使她惊恐万状。如果要有一个人受苦,那他就独自一人承受。
他打开窗户,把信撕得粉碎,并且把碎纸片撤进了黑暗之中。不,他宁可在这里静悄悄地走向毁灭,也不去求助于人。他不是学习过,生活消灭一切不适用的东西和衰弱的东西吗?生活也会公正地对待他,不会放过他的…白色的纸条缓慢地飘落到院子里,犹如巨大的石头沉入了深不可测的水中。夜空昏黑,没有星光。有时候云彩较为明亮地掠过昏黑的高空飞去。风把呼呼响的潮湿空气吹向无数沉睡的房舍。处处都有一种轻微的骚动不安。持久吹动的风就像是激动的呼吸一样,从不停的窗户和颤抖的树木上都发出飒飒响声,仿佛有人在黑暗中的恶梦里低声说话。风刮得越来越大了,云彩像闪电一样在天空黑色大衣的上边飞过得更快了。在这些少有的激烈动荡中,谛听的人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这是带来春天的最初几个奇妙夜晚的冲动。
随后春天来了,来得十分缓慢,像个犹疑不定的客人。贝格尔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几乎再不认识春天了。经常每逢消冰融雪的风第一次吹过白茫茫的原野的时候,每逢黑色的土块从雪底下绽开跳起的时候,他的感觉如何呢?他常常站起身来,打开窗户,感受吹到袒露的胸脯的清风,那渴望树叶的林木的,这时候他那最初的,无法抑制的恐惧到哪里去了呢?他对千百种琐细事物的喜悦,对远方的鸟鸣和追逐飘浮的白云的喜悦,他感觉到土壤里缓缓细流的哗哗响与沙沙声的喜悦,都到哪里去了呢?听到土地里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看到园中树枝梢头长出细小发粘的苞苞和它们随后长成畏畏缩缩的嫩叶以及一朵仅有的没有色彩的花时,他的喜悦到哪里去了呢?在血液深处颤动的不安何在呢?那种无拘无束的火热的欢乐何在?甩掉大衣,沉重的鞋踏在鼓胀起来的湿漉漉的土地上,跑上高冈突然放声高喊,无意义的欢呼,就像一只鸟垂直升入灿烂的高空,他的喜悦何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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