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的陶醉(8)

2025-10-09 评论

    ①克丽丝特,克丽丝蒂娜的爱称。
    全身浮肿、从头到脚被头巾、衬裙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太太,一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步履艰难,拖着粗笨沉重的双腿,在屋里来回蹒跚,踩得地板咯吱作响。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用她那块红色的大手帕擦拭眼睛,因为这意外的喜讯使她泪如泉涌,她越来越起劲地比划着,欣喜若狂,以致不得不一次次停住,坐下哼一阵,擤擤鼻涕,喘够了气,然后再重新絮絮叨叨说下去。她总是不断地又想起点什么别的,于是聒聒说个不停,一会儿嚷一会儿叫,一会儿哼一会儿哭,为这终于来到的喜事激动万分。待她折腾到精疲力竭的那一刻,她猛然注意到:应接不暇地听着她这滔滔不绝的欢欣话语的克丽丝蒂娜,竟面色苍白、腼腆地木然站在那里,两眼露出一小半是惊诧、一多半是慌乱的神色,完全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才好,老太太生气了,她再次使劲从椅子上猛地站起,凑近克丽丝蒂娜,紧紧抓住茫然不知所措的女儿的手,用力吻她,又使劲把她紧搂过来,不住地摇晃她的身子,好像要把她从睡梦中摇醒似的:“哎,你干吗一声不吭呢?这难道是别人的事,不是你的事?你这是怎么了,小傻瓜?瞧你愣得跟块木头似的,一句话不说,一声不响,这可是件大喜事呀!你倒是高兴起来呀!哎,你究竟为什么不感到高兴呢?”
    在办公时间内,规定严禁所有邮局职员擅离职守,就是最要紧的私事,在财政部的法规面前也是微不足道的,这叫做职先于人,公大于私。因此,克莱因赖芙林的女邮务助理在仅仅几分钟短暂的中辍之后便又规规矩矩坐在那块玻璃板后面了,这段时间没有任何人找过她,一张张散乱的公文纸和先前一样懒洋洋地躺在无人问津的桌子上,那架刚才还使她热血沸腾的电报机现在已经关上,默然无声,在昏暗的屋里闪着黄色的光。谢天谢地,谁也没来过,什么事也没耽误。女邮务助理这时可以安心地仔细回想一下这个使人迷茫的消息了。在突如其来的惊喜引起的忙乱中,她根本还没弄明白这条从电线中突然降临到自己身边的消息究竟是令人难堪呢,还是使人高兴。逐渐地,纷乱的思想才理出个头绪:她要离开这里了,要第一次离开母亲,出去两个星期,也许更长些,到生人那里去,不,是到克拉拉姨妈那里去,到一个高级宾馆去找母亲的妹妹。她要去度假了,这是真正的、不打折扣的假期,好多好多年了,可以得到一次休息,见见世面,看点新的东西、另外的东西。她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其实这的确是件好事,母亲是对的,确实,她为这事感到这样高兴是对的。老实说,这的确是许多许多年以来她们家得到的最好的消息了。第一次可以摆脱套在脖子上的公务笼头,自由自在,看一看新的面孔,见一见世面,这难道不是喜从天降?猛然间,母亲那惊奇、骇怪,几乎是怒气冲冲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哎,你究竟为什么不感到高兴呢?”
    母亲是对的,她问得确实有理:为什么我不感觉高兴呢?为什么我竟无动于衷,为什么这喜讯竟不能打动我、震撼我的心?她一再细心谛听,看看是否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对这一突然从天外飞来的喜讯会有一点点热情的反应,然而没有。她感到的只有纷乱的心曲,只有将信将疑,胆战心惊。真是怪事,她想,为什么我竟高兴不起来?当我成百次从邮袋里取出风景明信片来分装,看到灰——的挪威海湾、宽阔的巴黎林荫大道、美丽的索伦托港湾、纽约的摩天大楼时,不是每次都要感慨一番吗?我总在想,什么时候轮到自己呢?什么时候我也能去一去这些地方?难道自己不正是在许多漫长、冷清的上午,梦想过有朝一日能摆脱这毫无意思的苦力活,挣脱这消磨时光、无异慢性自杀的工作吗?我梦想有一天能好好休息休息,有充足的、完整的时间,不是总那么支离破碎,使人动一动就受限制,寸步难行;梦想哪天能改变一下这千篇一律的日程:先是催命的闹钟逼着你起床,然后是穿衣、生火、取奶、买面包、做饭、盖邮戳、写单据、打电话,回到家马上熨衣服、做饭、洗涮、烧水、补衣裳、伺候病人,最后总是累得要死,躺倒便睡,这样的梦我做过一千次,正是在这里的这张桌旁,在这个破败不堪的牢笼里,这种梦做了简直有几十万次了,现在呢,梦想蓦地来到自己眼前,就要去旅行了,要走了,要得到自由了,可是——母亲说得对——为什么我竟不感到高兴?为什么我竟不立即表示愿意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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