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的陶醉(91)

2025-10-09 评论

    ①国庆节,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一日奥地利共和国成立。十一月十二日被定为奥地国庆节。
    他们用谎话欺骗、麻醉自己,但在内心深处却并未受骗,两人都明白,现在这种局面是非常成问题的:他们很希望能不受打扰地两人独处,却偏偏非坐在一个嘈杂的地方、挤在人堆里不可;他们在全身心地渴求了解真情、渴望进一步交心,却偏偏不得不低声向对方尽讲些假话。
    “下星期日一定是好天气了,”她说,“雨总不至于老样下吧。”
    轮到他了。“对,”他说,“一定会是好天。”可是,说完这话两人仍然打不起精神,仍然高兴不起来;他们知道,冬天,这个无家可归者的敌人就要到了,他们也清楚,他们的情况是不会好起来的。
    他们过了这个星期日盼下一个,等待着,希望哪一天出现奇迹,然而什么奇迹也没有。只有他们两个并肩走路、一起吃饭、一起谈话,而这样的聚会逐渐从欢乐变成了痛苦。有几次他们甚至吵起嘴来,但心里明白并非谁生谁的气,而是都在为陷入的荒唐处境感到恼火,所以事后各自都为向对方发火感到羞愧;整整一星期他们都在盼着这个共同的日子,但是每到星期日晚上他们总觉得在他们的生活中有某种虚伪、荒唐的东西。贫穷几乎完全窒息了他们的情感的迸发,他们既默默忍受着两人一起度过的时刻,又觉得这样呆在一起无法忍受下去。
    十一月里一个寒气袭人的日子,中午时分,晦暗的阳光从办公室那没有好好擦拭过的玻璃窗照进来,克丽丝蒂娜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算账。自从她每星期日都去维也纳以来,她挣的这点工资是相当紧了;买车票、上咖啡馆、乘电车、吃午饭,还有一些零星花销,加在一起就是一笔可观的数字。她的雨伞在一次上车时挤破了,一只手套丢了,还有(女人总得像个女人样呀),为同男友相会,她置了一些小件,买了一件新衬衣、一双式样比较讲究的皮鞋。结算下来,有一笔小小的亏损,并不多,总共才十二先令,用她从瑞士带回的法郎的节余,弥补这点小小的亏损是绰绰有余的,但不论多么宽裕,她自问,如果长此以往,每星期不间断地进城,又不预支、不借债,这能维持多久呢?而一想到预支和借债,她家三代相传的市民自尊心又使她本能地望而却步。她坐在那里苦苦思索:究竟该怎么办?两天前他们刚约会过,那又是一个可怕的风雨交加的日子,他们整天呆在咖啡馆,站在屋檐下,甚至躲到教堂里去。当晚她穿着一身湿淋淋、皱巴巴的衣服回到家里——同时带回无限的倦意和惆怅。那天费迪南出奇的心神不宁,一定是在工地遇到了什么恼火的事或者出了什么别的事情,他对她整天没好脸色,有时简直有些粗暴。有几回他半小时才说一句话,两人好像仇人似的,默不作声地并排走着。她努力寻思是什么事使他情绪这样糟。他是不是还在暗中生气,因为她始终不能战胜自己的情感、忘掉那次的恐怖和惊惶,再次同他去一个类似的可怕的旅馆?或者只是坏天气,这有这令人绝望的、漫无目的的从一个馆子到另一个馆子的乱窜使他心烦?这种丧魂失魄似的、无家可归的四处游荡,使他们的约会毫无意思、毫无乐趣,简直要使人神经失常。她觉得他们两人间有某种东西在逐渐泯灭:不是他们的友谊,不是他们的情谊,然而的确有一种力量几乎同时在他们身上减弱:他们再也鼓不起劲用虚无缥缈的希望去哄骗对方。起初他们还曾经妄想这样做可以给对方一些精神上的安慰,可以使对方相信,他们能找到一条出路,走出贫穷这条死胡同。现在他们自己也不相信这一点了。冬天已逐渐临近,它好像裹着一件湿漉漉的外衣,好像一个凶恶的敌人,越来越近了。
    她不知道还能从哪里获得一线希望。这张书桌左边抽屉里放着一张信笺,上面打印着一封短信,这是昨天从维也纳邮政管理局收到的回话:“一九二六年九月十七日呈文悉,兹回复如下:局方深感遗憾,只得告知,关于申请调至维也纳局一事,目前尚无法解决,因据第一七九四号邮政部法令,维也纳市辖局、所并无增员计划,现在亦无空缺。此复。”
    她预料到的也正是这个结果,也许叔父关心过这事,也许他忘了,总之他是惟一可以帮得上忙的人。除他之外她再找不到别人了。没法子,在这里呆下去吧,一年、五年,也许呆上一辈子;唉,整个世界都没意思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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