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那里,手里还握着算账的笔,考虑着是否要告诉费迪南这件事。奇怪,他从来没问过她申请调动的下文,大概因为他反正也不相信事情能成功吧,不,最好还是别告诉他算了,她再不提这事,从这一点他自己是会作出正确判断的。告诉他只会使他难受。没有什么意义。现在是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一切的一切,全都没有意义!
门响了。克丽丝蒂娜本能地坐直身子,归置好桌上的用品。每当有人来,就从沉思冥想中猛然惊醒投入工作,这在她已经成了某种机械的反射动作了。可是,这一次她立刻注意到开门的方式不同于往常,是轻手轻脚、小心翼翼的,而平时,农民开门总是弄得嘭嘭响,进门后又哐的一声把门撞上,这一回,门倒像是被一阵微风轻轻吹开似的,慢悠悠地开启,只有门枢处有一点点吱呀声;她禁不住好奇地向玻璃窗口外面瞟了一眼,立即吓了一跳。在玻璃板后面,现在站在她眼前的,竟是她怎么也想不到会上这里来的人:费迪南。
克丽丝蒂娜惊得一下子愣住了,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他的突然出现并不使她感到惊喜。费迪南曾几次主动提出不要她受累到维也纳去,他可以到城外来看她。但她每次都拒绝了,原因也许是她不好意思让他看见自己穿着自己缝制的工作服在这间老掉牙的小公务室里坐班,这是女人的虚荣心、一种心灵深处的羞耻心;也许是因为她害怕邻居说闲话:旁边那个女老板,还有另外一个女邻,如果看见她和一个维也纳来的陌生男子在树林里,她们会说些什么呀!再就是富克斯塔勒,他看见准会伤心的。现在他到底还是来了,这可不会是什么好事啊。
“哈,瞧你这副吃惊的样子,你想不到我会突然跑来吧!”这话本想说成一句高兴话,可是他嗓子眼里却同时发出像硬辕木一样的嘎嘎声。
“出什么事了?……什么事?”她惊慌地问。
“没事。能有什么事呢。今天我正好下班有空,心想,就到城外走一趟吧。难道你不高兴吗?”
“不,不,”她吃吃他说,“我当然是高兴的。”
他环顾四周。“哟,这就是你的天下?雪恩布伦宫的迎宾厅比这儿华丽、高贵,可怎么说这里也是你一个人的天下,哪个皇帝也管不着你。这就够不错的了!”
她并不答腔,只是一个劲儿地琢磨着;他到底来干什么呢?
“你现在不是该午休了吗?刚才我想,我们今天中午是不是可以出去走走、聊聊。”
克丽丝蒂娜看了看表。十一点三刻已经过了。“还没到时间,不过快了。可是……可是我觉得……最好……最好我们不要同时出去;你不了解这儿的情况,要是他们看见我同谁在一起,马上就要盘根究底的,比方说那个卖杂货的,还有那些女人,每个人,任何人都会马上问我那是谁,我是同谁一块儿在这里呆着;而我又不想说瞎话。最好你先走,沿着右边那条通向神父住宅的路往前就行,很好认,你不会弄错的,一直走到小山脚下。那儿有一条耶稣受难路①直通山上,你决不会搞错的,这条路一直通到山顶上的米迦勒教堂。在树林子开始的地方,有一尊很大的耶稣受难像,这是你一走出镇外就看得见的,受难像前放着几条长凳,是给朝圣的人预备的,你就在那儿等着我吧。中午那里没有人,都在吃饭,再就是那早出现一个陌生人大家也不会注意,你就在那儿等我好了,我过五分钟就来,然后我们可以在一块儿呆到两点钟。”
①耶稣受难路,耶稣受难日教徒游行时走的,通向受难像的路。
“好,”他说,“我能找到那个地方的,再见。”
他一跨出屋就把门砰的一声带上了。那短促、刺耳的声音像穿透了她的筋骨一样。一定是出了事了。他不会无缘无故到这里来的,他得上班。再说——出城要花车钱的……到这里就是六先令,还要回去。所以他一定是有事才来的。
她放下窗口玻璃板,两手索索发抖,锁门时几乎无法拧动钥匙。她的两腿像灌了铅。
“喂,上哪儿去呀?”一个从地里回来的农妇,看见女邮务员一反常态,大中午的往树林子方向走,就动问了。
“去散散步。”她回答这个好奇的女人。在这个地方,你每走一步路都必须说声劳驾,每秒钟都有人在监视你的行动。她生怕再碰上谁,愈走愈急,快到教堂那最后十几步,几乎是跑着上去的。费迪南坐在十字架像前一条石凳上。受难者高悬空中,两只钉上了钉子的手臂疼痛地扭曲着,戴着荆冠的头忧伤地、温顺地向一侧低垂着。费迪南坐在这尊比真人还大的耶稣受难像下的石凳上,他的影子看上去很像是这部充满悲剧意味的雕塑作品的一部分。他的头灰溜溜地垂向地面,他的体态则同雕像一样,一动不动,沉浸在紧张、痛苦的思索中。他一只手将一根木棍深深戳进泥土里。起先他没有听见她来,知道她来了,就倏地抬起头,把木棍拉到身边,回转身看着她,那神情里既没有惊异,又没有喜悦,也没有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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