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加泰罗尼亚致敬(137)

2025-10-09 评论

  “外国人,”有人说道,“他们是意大利人。”

  这很明显。因为除了意大利人,没有人能组成如此优美的队伍,也没有人能如此优雅地回应人们的欢呼致敬——这优雅并未因列车上近一半的士兵喝得人仰马翻而稍逊本色。后来我们才听说,这些意大利士兵是取得三月瓜达拉哈拉战役胜利的部队的一部分。他们刚刚休整过,现在被调往阿拉贡前线。他们中大多数人都在几周后的韦斯卡战役中阵亡。在我们的列车上,一些尚能扶杖站立的伤员在车窗前挤来挤去,向那列车上的意大利人欢呼。一根根拐杖伸出窗外不停地挥动着。一只只缠着绷带的手不停地敬礼。这简直就是活脱脱一幅战争的讽喻画。满载着士兵的列车骄傲地呼啸而去,满载着伤员的火车慢慢地停下来。那卡车拖着的大炮像往常一样令人胆寒,那种恐惧无论如何挥之不去。但这场战争毕竟是光荣的。

  塔拉戈纳的医院非常大,里面住满了来自各条战线的伤员。看看这儿有些什么样的创伤吧!这儿有一种特殊的治疗创伤的办法。我想也许是根据某种最新医疗实践发明的。但这看上去却异常可怕。这种方法完全不用包扎伤口,而是尽量让伤口充分暴露,然后用涂满黄油的棉布蒙在罩住伤口的铁丝网上遮挡苍蝇。透过油布,你可以看到那半愈合伤口上血红色的胶冻状物。有一个伤员脸部和喉部受了伤。他的脑袋被套在一个涂满黄油的棉布蒙成的圆形头套里,嘴被封住,只能通过插在双唇之间的细胶管来呼吸。可怜的人!他看上去非常孤独凄惶,眼神飘忽不定;他只能透过棉布罩木然地看着你,更是无法说话。我在塔拉戈纳待了三四天,体力渐渐恢复了。一天,我竟能慢慢地走近沙滩。海边的一切仍像往常一样奢华,这令人感到不可思议。海滨步行街上高档咖啡馆比比皆是,肥头胖脑的当地资产阶级们悠闲地躺在折叠椅上沐浴阳光,好象战争远在千万里一样。但我的确看到一个游泳者被淹死了。这样的事竟发生杂那样浅而温暖的海水中,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离开前线***天后,终于有人为我检查创伤了。手术室里,医生们正在检查刚到的伤员。他们用双手握住长柄大剪刀剪开护胸甲,然后摞好。在前线急救站,肋骨、锁骨,以及其他部位骨折的伤员,一般要被套上护胸甲。在大而笨重的护胸甲的领口上方,你可以看到一长焦虑且肮脏的面孔,嘴巴上长满了乱蓬蓬的胡子。那位医生,三十岁左右,精神饱满,模样帅气。他让我坐在椅子上,然后就用粗糙的纱布包住我的舌头使劲地向外拽,接着把一面牙医用的小镜子塞进我的喉咙里,要我说“啊……”他一直这么拽着,直到我舌头上渗血,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这才告诉我,有一侧声带麻痹了。

  “到什么时候声音才能恢复正常?”我问道。

  “声音?哦,你的声音永远都不会恢复正常了。”他很高兴地说道。

  但是,我以后的经历证明他错了。在大约两个月的时间里,我只能用非常低而细小的声音说话。但从那以后,我的声音突然恢复正常,另一边声带竟然康复了。我的手臂疼痛,大概是因为子弹损伤了脖子后面的某处神经。手臂部的这种神经性阵痛大约持续了一个月,晚上疼得尤其厉害,几乎难以入睡。我的右手手指基本上处于半瘫痪状态。直到现在,五个月过去了,食指依然麻木——这是颈部受伤留下的一种奇怪的后遗症。

  我的伤势成为医院里的小小奇闻。许多医生在给我做检查时,全都禁不住咂舌感叹:“运气真好!运气真好!”其中一位医生用极其权威的口吻告诉我:子弹和动脉之间只有不到一毫米的距离。我不清楚他是怎么测量出来的。我那时遇到的所有人——医生、护士、实习医生和病人——都说,你被子弹打穿脖子竟然能活下来,实在是太幸运了!但我却禁不住地想说,要是根本就没打着,那岂不是更幸运么?

  在后来的几周,我一直在巴塞罗那,那里弥漫着一种特别的情绪——猜疑、恐惧、半信半疑和遮遮掩掩的仇恨。五月战斗留下了无法根除的影响。毫无疑问,随着卡巴列罗政府的垮台,西班牙共产党绝对掌握了政权,内部秩序的控制权也移交给共产党的部长们,只要有一点点机会,他们都会打击竞争对手,没有人对此表示怀疑。但到现在为止,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自己无法想象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有一种持久的模糊的危机感,我意识到糟糕的事情即将发生。哪怕你几乎与这场阴谋不沾边,这种氛围也会迫使你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个同谋。你仿佛整天待在咖啡馆的角落里小声讲话,时刻担心邻桌的人是不是警察局密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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