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加泰罗尼亚致敬(136)

2025-10-09 评论

  过了几天,我已经能够胳膊吊着绷带下床走动,但不知什么原因,把胳膊放下时还很疼。当时摔倒造成的内伤也疼得厉害,我几乎完全失声,而伤口本身却没有什么疼痛。事情似乎总是这样:一颗子弹引起的巨大震荡会麻木局部的神经,而杀伤力较小的细小的弹片却会像魔鬼一样折磨你。医院的院子里有个不错的花园,园里有个水塘,养着一些金鱼,还有一些灰色的小鱼——反正,我觉得它们颜色比较灰暗。我常常坐在那里注视着它们,一看就是几个小时。莱里达医院的行事方式,使得我对阿拉贡前线的医院体制有了更深切的感受——不知道其他前线医院的情况是否也是这样。在某些方面,这些医院都还挺不错。医生个个精明能干,也从不缺少药品和医疗器械。但我敢肯定的是,由于两个方面严重的失误,也许使得成百上千个原本能够救活的人死在这里了。

  第一个方面就是,无论在什么地方,靠近前线的医院基本上都只为伤员清创包扎。如果你没有伤到不能动弹的地步,你就得不到任何治疗。从理论上说,大部分伤员都被直接送到巴塞罗那或是塔拉戈纳,但由于受运输条件限制,通常得在路上耗上一周甚至十天。这些伤员被滞留爱谢塔莫,巴特斯特罗,蒙松,莱里达或其他地方。除了偶尔清洗一下绷带,他们得不到任何的治疗,有时甚至连清洗绷带也不可能。被炮弹炸成重伤或骨头被炸碎的伤员,多数均被巴黎产的绷带和石膏裹得严严实实,就像被装在硬壳子里一样,伤势记录则用铅笔直接写在硬壳上。通常,他们只有在十天后抵达巴塞罗那或塔拉戈纳后,这个壳子才能被打开。若想在路上检查伤口绝对不可能,少得可怜的几个医生也根本来不及这样做。只有在匆匆忙忙经过病床边的时候,他们才会说:“好啦!好啦!到了巴塞罗那就会有人给你治疗的。”可是谣传却说,医院的专用列车谁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开往巴塞罗那。医院的另一个失误就是缺少训练有素的护士。很明显,在西班牙根本就找不到多少护士,这可能是因为在战前医院的护理工作多由修女来完成。我这并非在埋怨西班牙的护士。她们在护理我时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与和善,但毫无疑问,她们也相当缺少专业培训。她们人人都知道如何量体温,有些人还知道怎样缠绷带,但仅此而已。结果,那些身负重伤无法自理的人就惨了。这些护士会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伤员连续便秘一周以上,她们也很少过问那些虚弱得无法为自己清洗创伤的人。我记得,有一个被炸断了胳膊的可怜家伙告诉我,他已经三个星期没有洗脸了。病床也可以好几天都不给整理一次。医院的伙食好得很——简直是好得过了头。似乎除了西班牙之外别处没有这样的传统:那就是用丰盛而油腻的食物去填塞伤员的肚子。在莱里达,伙食简直棒极了:早餐从六点开始,有汤、煎蛋卷、炖菜、面包、白葡萄酒,还有咖啡;中餐那就更加丰盛——而这时,大多数西班牙人都在忍饥挨饿、营养不良。看来西班牙人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清淡的饮食,因为他们给伤员和健康人吃的食物毫无二致:一样的油腻无比,无论哪一样食品总是用橄榄油浸泡。

  一天早晨,医院宣布,我们这个病房的人当天将被送往巴塞罗那。我设法给在巴塞罗那的妻子发了电报,告诉她我很快就要回来了。不久,人们把我们抬上汽车,送往火车站。可是,直到火车开动时,随行的医院勤务员才漫不经心地告诉我们,列车根本不是开往巴塞罗那,而是开往塔拉戈纳。我在想,说不定又是火车司机改变了主意。“这很像西班牙的做法!”我想。但他们同意停车让我再去发一个电报。这也是很典型的西班牙做法,而更典型的是那封电报从未送达。

  人们把我们抬进一节最普通的三等车厢,里面只有木椅子。许多人伤势很重,那天早上还是他们负伤以来第一次离开病床。不一会,由于酷热和颠簸,几乎有过半伤病员发生虚脱,有些人更呕吐得满地秽物。随车的医务人员在横七竖八地躺着的有如死尸般的伤病员中穿梭,他们抱着装满水的大山羊皮水袋,不停地把水灌入一张张嘴里。那水非常难喝,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那种怪味。太阳快要落山时,我们到了塔拉戈纳。铁路是沿着海岸线铺设的,离海面很近。我们乘坐的列车进站时,正好有一列满载国际纵队士兵的军用列车出站,天桥上的人们正向他们热情挥手。那列车很长,车上面载满了士兵,以及拖着野战炮的敞蓬卡车,每门野战炮下都站了很多士兵。车厢好象要被挤爆了一样。至今我仍异常清晰地记得那列火车在昏黄夜色中驶过的情景。一扇扇挤满笑脸的列车窗,一根根斜放的长枪筒,一条条飘动的红丝巾——所有这一切都在青绿色海面的映衬下从我们的眼前慢慢地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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