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拉戈纳的医院非常大,里面住满了来自各条战线的伤员。看看这儿有些什么样的创伤吧!这儿有一种特殊的治疗创伤的办法。我想也许是根据某种最新医疗实践发明的。但这看上去却异常可怕。这种方法完全不用包扎伤口,而是尽量让伤口充分暴露,然后用涂满黄油的棉布蒙在罩住伤口的铁丝网上遮挡苍蝇。透过油布,你可以看到那半愈合伤口上血红色的胶冻状物。有一个伤员脸部和喉部受了伤。他的脑袋被套在一个涂满黄油的棉布蒙成的圆形头套里,嘴被封住,只能通过插在双唇之间的细胶管来呼吸。可怜的人!他看上去非常孤独凄惶,眼神飘忽不定;他只能透过棉布罩木然地看着你,更是无法说话。我在塔拉戈纳待了三四天,体力渐渐恢复了。一天,我竟能慢慢地走近沙滩。海边的一切仍像往常一样奢华,这令人感到不可思议。海滨步行街上高档咖啡馆比比皆是,肥头胖脑的当地资产阶级们悠闲地躺在折叠椅上沐浴阳光,好象战争远在千万里一样。但我的确看到一个游泳者被淹死了。这样的事竟发生杂那样浅而温暖的海水中,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离开前线***天后,终于有人为我检查创伤了。手术室里,医生们正在检查刚到的伤员。他们用双手握住长柄大剪刀剪开护胸甲,然后摞好。在前线急救站,肋骨、锁骨,以及其他部位骨折的伤员,一般要被套上护胸甲。在大而笨重的护胸甲的领口上方,你可以看到一长焦虑且肮脏的面孔,嘴巴上长满了乱蓬蓬的胡子。那位医生,三十岁左右,精神饱满,模样帅气。他让我坐在椅子上,然后就用粗糙的纱布包住我的舌头使劲地向外拽,接着把一面牙医用的小镜子塞进我的喉咙里,要我说“啊……”他一直这么拽着,直到我舌头上渗血,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这才告诉我,有一侧声带麻痹了。
“到什么时候声音才能恢复正常?”我问道。
“声音?哦,你的声音永远都不会恢复正常了。”他很高兴地说道。
但是,我以后的经历证明他错了。在大约两个月的时间里,我只能用非常低而细小的声音说话。但从那以后,我的声音突然恢复正常,另一边声带竟然康复了。我的手臂疼痛,大概是因为子弹损伤了脖子后面的某处神经。手臂部的这种神经性阵痛大约持续了一个月,晚上疼得尤其厉害,几乎难以入睡。我的右手手指基本上处于半瘫痪状态。直到现在,五个月过去了,食指依然麻木——这是颈部受伤留下的一种奇怪的后遗症。
我的伤势成为医院里的小小奇闻。许多医生在给我做检查时,全都禁不住咂舌感叹:“运气真好!运气真好!”其中一位医生用极其权威的口吻告诉我:子弹和动脉之间只有不到一毫米的距离。我不清楚他是怎么测量出来的。我那时遇到的所有人——医生、护士、实习医生和病人——都说,你被子弹打穿脖子竟然能活下来,实在是太幸运了!但我却禁不住地想说,要是根本就没打着,那岂不是更幸运么?
在后来的几周,我一直在巴塞罗那,那里弥漫着一种特别的情绪——猜疑、恐惧、半信半疑和遮遮掩掩的仇恨。五月战斗留下了无法根除的影响。毫无疑问,随着卡巴列罗政府的垮台,西班牙共产党绝对掌握了政权,内部秩序的控制权也移交给共产党的部长们,只要有一点点机会,他们都会打击竞争对手,没有人对此表示怀疑。但到现在为止,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自己无法想象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有一种持久的模糊的危机感,我意识到糟糕的事情即将发生。哪怕你几乎与这场阴谋不沾边,这种氛围也会迫使你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个同谋。你仿佛整天待在咖啡馆的角落里小声讲话,时刻担心邻桌的人是不是警察局密探。
由于受到出版审查制度的影响,各种可怕的谣言流传开来。有一种说法是:涅格林-普列托政府打算对战争采取妥协态度。当时,我倾向于相信这种说法,因为法西斯分子离毕尔巴鄂越来越近,而政府显然没有采取任何挽救措施。镇上到处悬挂着巴斯克旗帜,姑娘们在咖啡馆里叮当作响地摆弄着化妆盒,广播里照例广播“英勇保卫者”的事迹。但巴斯克并没有得到任何实际的援助。这让人觉得政府在玩弄两面派手法。后来的事件证明我的这些想法全都错了,但如果再展示出哪怕一点力量的话,毕尔巴鄂完全可能被挽救。哪怕在阿拉贡前线只发动一次进攻,即使是失败了,也能迫使佛朗哥转移部分军队,但政府没有采取任何进攻行动,直到为时已晚——事实上,直到毕尔巴鄂陷落都没有开始进攻。全国劳工联盟散发大量传单:“小心提防!”,暗示“某个政党”(意指共产党)正秘密策划军事政变。人们也普遍担心加泰罗尼亚将受到攻击。此前,当我们重返恰时,我看到人们正在前线后面修筑几十英里长的坚固防线,并在巴塞罗那各地开挖新的防弹掩体。巴塞罗那经常担心空中和海上袭击,警报更多的时候是误报,但每当警报拉响,全城灯火都要熄灭数小时,胆小的人就会躲进地下室。警察密探遍布各地。监狱里一直人满为患,既有因五月战斗而抓进来的,也有其他人——当然,总是有无政府主义者和马统工党的忠实支持者——被三三两两地送进监狱,然后一直待在那儿,通常不得与外界联系。鲍勃?斯迈利仍旧被关在巴伦西亚的监狱里,我们所知道的仅仅是,不管现场的英国独立工党代表还是负责此事的律师,都不准见他。国际纵队的外国人和其他一些民兵正在被大批地关进监狱。他们通常被当作逃兵抓起来。一般情况下,没有人确切地知道民兵究竟是志愿者还是正规军。几个月前,在部队里服役的民兵被当作志愿者,他们任何时候想离开都能拿到遣散证明。现在,政府好象已经改变了主意,声称民兵是正规军,如果他想回家,那么他就是逃兵。但即使此事,也没人有十足的把握。在前线的一些地方,当局仍在签发遣散证明。在前线,这些证明有时被认可,有时不被认可,如果不被认可,你立刻就会被投进监狱。后来,监狱里的外国“逃兵”人数狂增到数百人,但一旦他们自己的国家提出抗议,他们大多会被遣送回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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