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国家,政治犯不在引渡之列。——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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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离开一个战火纷飞的国家,踏上另一片和平安宁的土地时,我不知道应该先干哪件事。结果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飞奔到烟草店,尽量多买些雪茄和香烟,直到衣袋塞不下为止。然后我们到自助餐厅要了杯茶,这是几个月以来我所喝到的第一杯加鲜牛奶的茶。几天以前我就经常在想,到了法国无论你什么时候想要香烟,都可以买到。可我同时又有点期待见到烟草店大门紧闭,窗口挂着“烟草售罄”告示的那种情景。
麦克奈尔和科特曼准备到巴黎去。我和妻子则在巴纽尔车站——这条铁路线上的第一站——下了火车,我们感到非常疲劳,必须休息一下。在知道我们来自巴塞罗那后,巴纽尔的人们并没有友好地接待我们。人们一次又一次地问我们:“你来自西班牙?战争中你站在哪一边?站在政府一边?哦!”——接下来就是明显的冷落。这个小镇上的人似乎坚定地支持佛朗哥,毫无疑问,这是因为有许多支持法西斯的西班牙难民经常来这里并散布影响。我常去的那家咖啡馆有个侍应生就是一个坚决支持佛朗哥的西班牙人。每次给我上饮料时,他都要对我非常轻蔑地扫上一眼。然而,到了佩皮尼昂以后,情况就大不相同了。这里的人对西班牙政府的党派很不友好,但同时所有不同政治派别的人也在进行有如巴塞罗那那样的相互倾轧和斗争。在一些咖啡馆里,只要你提到“马统工党”几个字,你就能够马上交到法国朋友,连侍应生都会对你笑脸相迎。
我和妻子在巴纽尔停留了三天。奇怪的是,这段时间里我们心神不宁。这是一个远离手榴弹、机关枪、购买食物的长队、宣传和密谋的偏僻宁静的海滨小城,照理说我们应该深感宽慰和满怀感恩之心。可是,我们丝毫也没有这种感觉。我们在西班牙的所见所闻并没因远离而在脑海中消失。相反,那一切好象仍在我们的身边,而且比以前更加栩栩如生。我们不断地回忆、交谈,甚至梦回西班牙。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们经常自我安慰地设想,“等我们离开了西班牙”,我们将到地中海岸的某地过上一段安静日子,也许还会去海边钓钓鱼。但是,当我们真的来到了这样的地方,心里却又产生了某种厌烦和失望。天气很冷,一阵阵大风吹过海面,黯淡的海面上波涛汹涌。漂浮在海面上的包裹着杂物、软木塞和鱼内脏的团团泡沫不停地拍打着岩石。说出来别人也许会以为我们有些精神错乱,我们俩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回西班牙。虽然这样做可能对谁也没有好处,甚至会遭遇杀身之祸,但我们还是希望能够跟其他人关在一起。我感到几个月来的西班牙经历对于我的特殊意义真是一言难尽。我只记录了一些事件的大致概况,但我无法记录这段经历给我留下的全部感受。视觉的、嗅觉的、听觉的东西全都混杂在一起,简直无法用恰当的语言来加以表述:战壕里的气味、山中的曙光延伸至无限的远方、子弹无情的啸叫声、炸弹爆炸的刺眼光芒和震耳回响、巴塞罗那清新寒冷的黎明、兵营里军靴踩踏的印迹、十二月人们仍然信仰革命、购买食品的长队、红黑相间的旗帜,以及西班牙民兵的面容。这些民兵——我和他们在前线相识,如今大家天各一方,只有上帝才知道他们如今在哪里,有的死在战场上,有的受伤残废,有的被关进监狱——我希望他们大部分人平安、健康、好运连连;我希望他们能够赢得战争的胜利,将所有不怀好意的德国、俄国和意大利外来者赶出西班牙。我个人在这场战争中所扮演的角色无足轻重,战争只给我留下了最不愉快的回忆,可我还是不想与这场战争擦肩而过。你已经看到了这样一场灾难——虽然西班牙战争已经结束,但这场战争最终将被证明是一场骇人听闻的灾难,它所带来的远远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屠杀和肉体上的痛苦——这场战争不一定会导致理想破灭或玩世不恭。奇怪的是,整个经历却让我更加坚信人类的高尚品质。我希望我的描述不会让人们产生太多的误解。我相信没有一个人能够将这场战争完全真实地描述出来。除非亲眼目睹,你很难弄清任何事情,人人都有可能会有意无意地像一个宗派主义者那样去描写。如果我在本书此前各章没有提及这些,那么我现在就来做个补充:请注意我的派别身份,请注意我在事实描述方面存在的错误,以及由于我仅目睹了其中部分事实难免以偏概全。当你从其他书上看到有关西班牙这场战争的任何记述时,也请你同样地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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