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来透口气(57)

2025-10-09 评论

  就好像你被一台巨型机器捉住,你感觉到再也无法随心所欲地行事,同时也没有想抵抗的念头。人们如果没这种感觉,那么不管什么仗,都不会打得超过三个月,部队也就收拾家伙各自回国了。我为什么要参军?还有,为什么有一百万别的蠢货会在强制征兵前参军?一半是因为好玩,一半是因为英国,英格兰我的英格兰,我的布列颠千秋万代如何如何的玩意儿。但那些又能持续多久?我所认识的多数伙计还没到法洗衣粉放在红国前,就忘得一干二净。战壕里的那些人不是爱国者。他们不恨德国皇帝,根本不在乎英勇的小个子比利时人以及德国人在布鲁塞尔的街道上在桌子上强xx修女(总是在“桌子上”,好像那样更恶劣似的)。另一方面,他们也没想着要当逃兵。那机器已经捉住了你,它想把你怎么样就能把你怎么样。它把你抓起来,然后把你扔到某些地方干某些事情,那都是你做梦也想不到的。就算它把你扔到月亮上,也不会特别离奇。从我参军那天起,老日子就算过到了头,好像不再与我有关。从参军那天起,我惟一一次回下宾非尔德就是参加我妈的葬礼,不知道你信不信?现在说起来难以置信,但在当时好像再正常不过。我承认部分是因为爱尔西·沃特斯,不用说,我走了二三个月后就不再给她写信。毫无疑问她又搭上了别人,我不想跟她再见面。如果不是为了这,我在有点假期时也许会回去看看我妈,她曾在我参军时大发脾气,可是她也会因为有个穿军装的儿子而自豪。
  我爸一九一五年死的,我当时在法洗衣粉放在红国。跟那时比起来,我爸的死现在更让我伤心,这并非言过其辞。在当时,那只是坏消息中的一条,我接受了这个消息,却几乎毫无兴趣,脑子里空空的,感情淡漠。在战壕里,人们就是那样对待任何事的。我记得我爬到地下掩体的进口处,好趁着亮光看信,我还记得我妈滴在信上的泪痕,还有膝盖上的痛觉和泥巴的气味。我爸的寿险保险单几乎按全部价值抵押了,不过银行里还有点钱。撒拉辛斯准备购下存货,而且出于好意,甚至多付了点钱。不管怎样,我妈有两百镑多一点,还不包括家具。她暂时去住在她表妹家,她表妹嫁的是个小农场主,从战争中捞了不少,地方是在沃尔顿另一边几英里远的多克西利附近。我妈住在那儿只是“临时的”,当时无论对什么,都有种“临时的”感觉。要在那年头——说是那年头,其实仅仅过去了一年——这种事会是令人震惊的大灾大难。我爸死了,铺子卖掉了,我妈在这世上还有两百镑钱,往前看,未来有点像是场十几幕长的悲剧,最后一幕便是穷人的葬礼。但在那时,战争和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感觉笼罩了一切,人们几乎不再想破产和济贫院的事。甚至对我妈来说也是这样,老天为证,她曾经对战争仅仅有着极为模糊的概念。还有,她当时已在走向死亡,虽然我们俩都不知道。
  我在伊斯特本住院时,她来看过我,那时我已有两年多没见过她了,她的样子让我有点震惊。她似乎退了些颜色,不知道为什么,也缩小了。部分原因是到那时我已经长成大人,也出门见了世面,对我来说,无论什么都变小了,但无疑她是变瘦了,肤色也黄了些。她用她一贯的絮絮叨叨的方式说着玛莎姨妈(就是跟她一块住的她的表妹)和下宾非尔德的变化。小伙子都“走了”(意思是参军了),她消化不良的毛病“一天比一天厉害”,还有我那可怜的爸爸的墓碑以及他死时样子多么安详等等。都是那些老话,我听了很多年的老话,却不知为何,好像是由鬼魂说出,再也打动不了我。我所知道的她一直是个很了不起的,类似保护者的角色,有点像是船头的饰像,还有点像孵蛋的母鸡,但不管怎样,那时的她只不过是个穿黑裙子的小个子女人。她的一切都变化了,退色了。那是她死之前我跟她见的最后一面。我在考尔切斯特训练学校时接到一封电报,里面说她病得很重,我就马上请了一星期的假,但还是太晚,我赶到多克西利时她已经死了。她自己还有别人想像的消化不良其实是体内长了某种肿瘤,一次胃突受风寒而最终夺去了她的生命。医生想让我不致过份伤心,说肿瘤是“良性”的,那让我想到用这词来称呼它真是怪事,因为照我看,正是那个害死了她。
  我们把她埋在挨着我爸的地方,那是我对下宾非尔德的最后一眼。它变化很大,尽管仅仅才过去三年时间。有些铺子关门了,有些换了名字。几乎所有我从小就认识的男的都不在了,有几个死了。锡德·拉夫格鲁夫死了,是在索姆河战役中战死的;“黄毛”沃森,那个曾属于“黑手帮”的农场小伙子,能活捉兔子的,他死在埃及;有个跟我在格里梅特的铺子里一起干过的伙计断了两条腿;老拉夫格鲁夫关了他的铺子,那时住在离沃尔顿不远的小屋里,靠的是一份微薄的年金。老格里梅特则不一样,他在战争中捞了不少,而且成了一个爱国者,是本地拒服兵役者审讯委员会成员。但是让这个镇子显得空荡荒凉的最主要因素,是马匹全没了,每一匹值得拉走的马很早之前就被征用。出租马车还有,但是拉它的那匹畜生如果不是有辕杆撑着,站都站不住。葬礼开始前一个钟头左右,我在镇上转了一下,跟人们打招呼,也在炫耀我的军装。幸运的是我没碰到爱尔西。我看到了所有变化,但好像又没留意到变化,我的心思跑到了别的事情上,主要是让人看到我身穿少尉军装时心里的那股得意劲儿。我戴着黑色的臂章(配在卡其布军服上很是醒目),穿着新的呢料子马裤。我清清楚楚记得我们站在坟墓边上时,我还在想着我的呢料马裤。后来,他们把一些土抛在棺材上,我突然意识到我妈躺在几英尺的土下意味着什么。我鼻子一酸,眼里有了泪水,但即使在那时,呢料马裤也并未完全从我脑子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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