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他便离家上路,巴泰克抱着一堆文件跟在他身后。他走得很慢,身板挺得笔直,好平衡自己的大肚子,头上撑着一把黄色的丝绸伞。在阳光的照耀下,他那粉红色的袍子,就像是一颗光滑的果仁糖。他正赶往法庭去审理一天的案子。
大约在吴波金开始上午工作的时候,木材商、也是维拉斯瓦米医生的朋友,“波里先生”正离家去往俱乐部。
此人叫弗洛里,三十五岁上下,中等个头儿,身材还不赖。他那又黑又直的长头发留在脑后,黑色的胡子剪得短短的,天生灰黄色的皮肤被太阳晒得变了色。由于既不胖也没变秃头,所以他看上去倒也并不显老,可那张晒黑的脸总是很憔悴,脸颊瘦瘦的,眼窝深陷、两眼无神。他今天早晨显然没有刮胡子,身上还是穿着往常的那件白衬衣、卡其布的斜纹短裤和一双长袜,不过头上戴的不是遮阳帽,而是宽边毡帽,帽檐儿遮住了一只眼睛。他手持一根系着皮鞭的竹棍,后面还有只叫弗劳的黑色考克斯班尼犬跟着。
然而所有这些描述仍属次要。人们看见弗洛里,首先注意到的,就是他左脸上那一块丑陋的胎记,大致呈月牙形,从眼睛一直拉到嘴角。从左侧看上去,他的脸上一副受尽折磨、愁容不堪的样子,仿佛胎记是一块伤痕似的——这是由于它是暗青色的。对于自己面容上的缺陷,他心里十分清楚,因此无论何时,但凡有人在的时候,他总是不时侧转身子,就是因为他极力想让自己的胎记不被别人看到。
弗洛里的房子位于操场最高处,紧贴丛林边缘。从房门向外望去,操场的地势向下急剧倾斜,呈现一片枯焦的土黄色,五六间亮白色的平房散布其四周。所有这一切,都在灼热的空气中颤动。山下半截腰处的一片白墙里有一处英国公墓,附近还有座锡顶的小教堂。再过去就是欧洲人俱乐部,当你看到俱乐部的时候——那是一座破旧的独层木制建筑——你就看到全城的真正中心了。在印度当时的英属印度包括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和缅甸。——译者注的每座城镇,欧洲人俱乐部都是其精神堡垒,是不列颠权力的真实所在,是土著官员和百万富翁们徒然向往的极乐世界。就这一点而言,此地尤为如此,这是因为,凯奥克他达俱乐部引以为傲之处,就是在全缅甸所有的俱乐部当中,它几乎是唯一一家从不接纳东方人会员的。过了俱乐部,赭红色的伊洛瓦底河奔腾不息,就像一块块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的钻石。河的那边是大片荒废的稻田,一直延伸到天边的一片黑色山脉。
当地的城镇以及法庭和监狱位于右方,大都隐藏在绿色的菩提树丛中。佛塔的尖顶在树丛上方高耸,就像一杆涂了金的尖细长矛。凯奥克他达是一座非常典型的北缅城镇,从马可波罗时代一直到1910年,之间就没多大变化,要不是由于此地作为铁路终点十分方便,恐怕还要在中世纪的迷梦中再睡上一百年。1910年,政府将之作为地区总署所在和重点发展的中心——具体表现就是一批法庭,养着一群肥头大耳、贪婪成性的律师,还有一家医院、一所学校,以及一座庞大而坚固的监狱,从直布罗陀到香港,英国人到处都建造了这样的监狱。此地人口约有四千,包括两百印度人、几十个中国人和七个欧洲人。另外还有两个欧亚混血儿弗朗西斯先生和塞缪尔先生,分别是一个美国浸信会教士和一个天主教教士的儿子。全城并无什么奇特的人或事,只有一个印度托钵僧,二十年来一直住在集市边的一棵树里,每天早晨拿着一个篮子出来化缘。
弗洛里出门时打了个哈欠。前一天晚上他喝得半醉,而强烈的日光令他感到烦躁不已。“妈的,真他妈的!”他望着山下心里想。由于身边除了那条狗并没有别人,于是他和着“神圣,神圣,神圣,啊,您至高无上”的调子唱起了“该死,该死,该死,啊,你可真该死”,同时一边用手杖摆弄着干枯的草,一边踏着滚烫的路下了山。快到九点钟了,太阳越来越毒。烈日当头,灼晒持续不断,就好似被一块大的垫木击打一样。弗洛里在俱乐部门口停下脚步,心中暗想是进去呢,还是接着往前走,去拜访维拉斯瓦米医生。这时候他想起来,今天是“英国邮件日”,报纸应该到了,于是便走了进去,绕过那张巨大的球网,网上面爬满了藤蔓,其间还长着星形的紫色小花儿。
路的两旁有成片的英国花卉——草夹竹桃、飞燕草、蜀葵、矮牵牛,这些花尚未被阳光晒死,仍旧缤纷恣意地绽放着。矮牵牛格外的大,简直像是树。这儿没有草坪,而是一片当地树种的灌木丛——仿似大片血红色花朵的凤凰木,长着奶油色、无径花朵的素馨花,紫色的九重葛,绯红色的芙蓉,粉红色的蔷薇,胆汁绿的巴豆,还有罗望子那羽毛般的叶子。鲜明的色调在强光下甚是扎眼。一名近乎赤身裸体的园丁,正手持水罐行走于花丛中间,样子活像某种吮吸甘露的大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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