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乐部的台阶上站着一个黄棕色头发的英国人,双手插在短裤的裤兜里,他长着硬硬的胡子、浅灰色的眼睛,且两眼相隔甚远,而小腿瘦得出奇。此人便是地区警长韦斯特菲尔德先生。他百无聊赖地踮起脚跟前后摇晃着,同时使劲地撅着上嘴唇,好让胡子刺挠到自己的鼻子。他向一旁稍微歪了歪头,算是打了招呼,而其讲话方式也非常的简略,军人气十足,只要是能省略的词他都给省掉了。他几乎每说一句话都暗含一个玩笑,可是讲话的口吻却沉重而阴郁。
“嗨,弗洛里老弟。上午这天儿真他妈糟啊!”
“恐怕每年的这个时候都这样。”弗洛里答道。他稍微侧了下身,好让自己带胎记的脸背向韦斯特菲尔德。
“是啊,真他妈的。都这么好几个月了。去年直到六月份才有那么点零星小雨。瞧这该死的天,连片云彩都没有,就跟他妈的一张又大又蓝的搪瓷煎锅似的。上帝!现在要是在皮卡迪利大街该有多好啊,是吧?”
“英国报纸来了吗?”
“来了。《笨拙画报》、《品昆》、《浪漫的巴黎人》。读来叫人想家,对吧?趁着冰块还没化,我们进去喝两杯吧。老莱克斯蒂恩正在里面冒热汗呢。已经快长痱子了。”
他们进去后,韦斯特菲尔德用忧郁的口吻评论道,“带路吧,麦克德夫。”出自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第五幕第七场,剧中原文为“Layon,Macduff”,但之后人们经常作“Leadon,Macduff”。——译者注往里看,俱乐部是个柚木墙的地方,闻起来有股沥青味儿,总共只有四个房间,其中一间里面有个可怜的“阅览室”,有五百来本发了霉的小说,另外一间里面有张破旧不堪的台球桌——可这张球桌也很少用它,因为一年中的大多数时间,成群结队的飞虫都会围着灯嗡嗡作响,要么就是爬满了桌布。还有一间桥牌室和一间“休息室”,休息室隔着宽宽的阳台直望河流,不过到了这个时间,所有的阳台都要用绿色的竹帘遮住。休息室一点家的感觉都没有,地板上铺着椰叶做的席子,还有几张柳条桌椅,上面胡乱扔着些锃亮的带插图的报纸。至于装饰,则是许多幅“波让”绘画,另有些布满灰尘的黑鹿颅骨。吊扇懒懒地转动着,把尘土抖到了温热的空气中。
屋里有三个人。吊扇下面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人,面色红润、长相不错,略微有些发福,他正四肢摊开地仰躺在桌子上,双手捂着脸,痛苦地呻吟。此人是莱克斯蒂恩先生,一家木材公司的当地经理。他昨儿晚上喝得烂醉,现在正遭罪呢。埃利斯是另一家公司的当地经理,他正站在布告牌前,神情集中地研究某个告示。这是个身材短小、头发硬直的人,脸色苍白但棱角分明,总是坐不住。麦克斯韦,代理的地区森林管理官,则躺在一张长椅上读《野外报》,你只能看见他那两条骨骼很大的腿和长满绒毛的前臂。
“瞧瞧这个没样子的老家伙,”韦斯特菲尔德一边说着,一边甚是亲切地揽过莱克斯蒂恩先生的肩膀,晃了晃他。“就这么给年轻人做榜样,嗯?唉,看在上帝的份上。该让你清楚四十岁的时候该是什么样子啦。”
莱克斯蒂恩先生咕哝了一声,听来隐约像是“白兰地”。
“可怜的老伙计,”韦斯特菲尔德说,“又受酒的折磨了,嗯?瞧呐,他毛孔里都往外渗酒精。让我想起了那位老上校,以前不挂蚊帐就睡觉。有人问起他的仆人怎么回事,仆人说:‘夜里,老爷醉得察觉不到蚊子;早晨,蚊子醉得察觉不到老爷。’你瞧他——昨晚上醉成那样,然后还要酒。有个小侄女要来陪他啦。今天夜里到,对吗,莱克斯蒂恩?”
“嘿,别管那个老酒鬼了,”埃利斯头也不转地说道。他讲话总是带有恶狠狠的伦敦东区口音。莱克斯蒂恩先生又呻吟开了,“——侄女!给我拿点白兰地,看在上帝份上。”
“对侄女可真是不错的教育,是吧?看着自己的叔叔一周七天趴在桌子底下。——嘿,管家!给莱克斯蒂恩老爷上白兰地!”
管家是个又黑又壮的德拉威人德拉威人,印度南部的前印欧人成员。——译者注,黄虹色的双眼非常明亮,像是狗的眼睛,他托着一只铜盘端上些白兰地。弗洛里和韦斯特菲尔德则要了杜松子酒。莱克斯蒂恩先生灌了几口白兰地,又坐回椅子上,嘴里顺从地咕哝着。他的脸长得结实而淳朴,小胡子活像一把牙刷。此人确实头脑简单,除了他所谓的“好日子”,就不再有什么追求了。他太太对他的管束只有一招儿,那就是从来不准他离开自己的视线超过个把钟头。只有那么一回,就是两人结婚后一年,她要离开他两个礼拜,没料想提前一天赶回家的时候,发现莱克斯蒂恩先生喝得酩酊大醉,两边各有一个赤条条的缅甸女孩儿搀着,另外还有个女孩儿拿着瓶威士忌,往他嘴里灌了个底儿朝天。自此以后,她就对他严加看管,如同他常常抱怨的那样,“就像一只饿猫盯着他妈的老鼠洞。”可是,他还是设法享受了不少“好日子”,尽管都是急匆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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