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4)

2025-10-09 评论

    当年分手时(大约有九年了)我们就是这样的;如今我们的分歧就是一个影射,因为我们俩谁都会意到这番话真正所指是什么,而且也都觉得没有必要重开当年的舌战。我们这时无非是需要相互表白一下,我俩谁都没有变,都还是原来大相径庭的我们俩(在这方面我很喜欢考斯卡身上和我的不同,而且正因如此,我乐于和他争论,这样我就能顺便明明白白表示出来我现在是怎样一个人,我在想些什么)。为了消除我对他的最后疑虑,他回答我说:“你刚才的话再明白不过了。但是请你告诉我:像你这么一个怀疑一切的人,你又怎么有把握看出来这墙就是样子货呢?你挖苦别人充满幻想,难道你就从来不曾怀疑过这些幻想真的就只是幻想吗?要是你自己错了呢?而假如这些幻想偏偏就是价值呢?那么你不就是一个破坏价值的人吗?”他接着又说:“一种被搞糟了的价值和一种被你揭穿的幻想都一样可怜,它们很相近,两者太容易被混为一谈了。”
    当我陪着考斯卡穿过市里回到他的实验室的时候,心里确实感到身边就是从前的那个老朋友。他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拼命拿他的真理来说服我,即使现在,在这新住宅区爬光秃秃的坡路时也还是这样。考斯卡很清楚的二天整个晚上,我们有的是时间,于是他很快抛开了哲学,转而谈起琐事来。他再次问清当他明天七点钟回家的时候我一定在家等着他(他没有别的钥匙串),又问我是不是真的不缺什么了。我摸摸脸说我该去理发馆才是,因为讨厌的胡子又长出来了。“好极了,”考斯卡说,“我让你好好刮它一次胡子!”

    3
    我对考斯卡的荐举没有推辞,由着他把我领进一家理发小铺,三面镜子前安着三张大转椅,两张已经坐了人。他们的脑袋后仰着,满脸是泡沫。两个穿着白褂子的女人正俯身向着他们。考斯卡走近其中一个女人的身旁,在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这个女人在一块毛巾上擦了擦她的刮胡子刀,朝着店后堂喊了一声,一个穿白罩衣的姑娘走了出来,去照料那位被撂在椅子里的先生。这时候考斯卡打过招呼的那个女人朝我微微一点头,用手招请我去坐在那张空椅子里。考斯卡和我相互握手道别,然后我就坐下了,把后脑勺搁进支撑脑袋的垫子上。于是我又跟这一辈子中多少年里一样,从镜子里倒着端详我自己。我避开面前的镜子,把目光转移到空中,无目的地望着用石灰水刷白的天花板,上面斑斑渍渍。
    我盯着天花板,连我在脖子上感受到女理发师的手指时也没动弹。她把一块白布的布边塞进我衬衫的领子里,然后退后一步,我听到刮胡子刀在用来磨快刀刃的皮条上来来回回蹭动,而我则一动不动,保持着舒适、固定的姿势,轻松、毫无所思。一会儿以后,我的脸上感觉到湿漉漉的手指在给我涂滑腻腻的剃须膏,我顿时发现这是一件古怪而好没道理的事情: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她跟我无亲无故,我与她毫不相干,却来温柔低抚摸我。女理发师抹完以后,又拿起一把刷子开始抹肥皂,于是我的脑海里浮起了一种想象(因为即使在休息放松时刻,思想也并不停止活动):我成了一个手无寸铁的牺牲品,完全在受一个正在磨砺手中剃刀的女人的宰割。由于我似乎觉得身体在空间里化掉了,只有自己的面孔被手指摸来模去,我很容易想象出她那双纤纤玉手,抱着我的脑袋(把它转来转去,抚摸着)。似乎它们并不把我的脑袋当做是连在身体上的,而是一个“自成一体”的东西,好让在旁边小桌上等着的那把快刀来最后使它达到完美的独立自主的地步。
    摩挲停止了。我听见女理发师走开去,她这次才真的拿起了刮胡子刀。这一瞬间我心里想(因为思想继续在活动),我应该看一看我脑袋的女主人(也是升降机),我的可爱的刽子手是什么样子。我把目光从天花板上挪下来,往镜子里瞧,我怔住了:原来觉得很好玩的这一番折腾蓦地变成了格外实实在在的情景:镜子里那个朝我弯着身子的女人,我好像认识她。
    她一手按着我的耳垂,另一只手十分细致地刮着我脸上的肥皂沫;我仔细观察她,尽管刚才一瞬间,我不胜惊愕地认定了她是谁,但这个被认定的她又慢慢烟消云散,不见了。接着,她弯身向着洗脸池,用两只手指把刮胡子刀上的大堆白雪抹下去,直起身子,轻轻地转动椅子,就在这一刻,我们四目相遇了一秒钟,我再次觉得就是她!毫无疑问,这张脸已经有所不同:变得灰暗,憔悴,两颊微凹,彷佛是她姐姐的脸;不过我最后一次见到她那已是十五年以前的事!在这个阶段里,时光在她的真容上烙印了一张骗人的面具,但幸好这张面具上有两个洞眼,通过它们,那双原先的眸子,真性的眸子能够重新凝视我,就像我曾经熟悉的那双眼睛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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