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10)

2025-10-09 评论

    “他们不可能知道,当初我们走时,心里可是不存一丝回来的希望的呀。我们不得不死守住我们落脚的地方。你认识斯卡塞尔吗?”
    “那个诗人吗?”
    “在一首四行诗里面,他就写到了他的悲苦。他说想要用悲苦造一间屋,把自己关在里面三百年。三百年啊,我们都明白,眼前是一条三百年的漫长的隧道。”
    “哎,我们在这里,也一样啊。”
    “那人们为什么再也不愿意去面对这种感情呢?”
    “因为要是感情出了错,要是历史否定了这些感情,人们就会去纠正。”
    “再说,所有的人都认为我们离开是为了谋生容易点。可是他们不知道,在异乡要打拼出一片自己的天地有多么艰难。想想看,身边带着个孩子,肚子里还怀着一个,离开祖国,又没了丈夫,在贫困中拉扯两个女儿”
    伊莱娜讲不下去了,米拉达说:“跟她们讲这些毫无意义。就在不久前,人人都还想证明,在以前的政权统治下,自己吃的苦比谁都多。每个人都想被视为受害者。但是这种诉苦比赛已经结束了。如今人们炫耀的是成功而不是苦难。如果说大家都准备尊敬你的话,决不是因为你生活艰难,而是因为看到你身边有个有钱的男人!”
    当其他人走过来围在她们身边时,她俩已经在包厢的一角里聊了好久。那些女人似乎在自责冷落了女主人,于是开始叽叽喳喳(啤酒似乎比葡萄酒更能让她们变得喧嚣而口无遮拦),很是亲热。那个在聚会一开始就嚷着要喝啤酒的女人叫了起来:“我怎么也得尝尝你的葡萄酒!”说着她叫来侍者打开另几瓶酒,斟满了许多杯。
    伊莱娜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场景不知所措了:一群女人手里端着啤酒大声笑着向她围过来,听到人们说捷克语,她突然惊慌地意识到,自己不是在法国,而是在布拉格,她茫然了。啊,这不是她常做的一个流亡生活的旧梦吗,她很想将之驱出脑海。此刻,身边的女人都不喝啤酒了,而是举起葡萄酒杯,又为归来的女儿干杯。有个女人,满面红光,问伊莱娜:“你还记得吗?我当时给你的信中就说,你该回来,该赶快回来了。”
    这个女人是谁?整个晚上,她都在不停说她丈夫的病,非常激动,说她丈夫病得如何如何,唠叨个不停。最后伊莱娜终于认出她来了:是她的中学同学,在共产党倒台的那个星期就写信给她说:“啊,亲爱的,我们已经老了!你该赶快回来了!”这次她又提起了这句话,朗笑中,肥胖的脸上露出了一排假牙。
    其他女人又劈头盖脸地向伊莱娜问了一大堆问题:“伊莱娜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吗,那个……”“哦不,你应该记得他!”“那个长着一对大耳朵的家伙,你老是嘲笑他的。”“你不可能忘了他!他尽提起你!”
    在这之前,那些女人对伊莱娜想跟她们说的东西根本不感兴趣。可此刻突然这样连连发问有什么意图呢?她们什么都不想听,那又是想打听些什么呢?伊莱娜很快发现她们的问题很特别:这些问题是为了验证,她是否知道她们所知道的,是否记得她们所记得的。这给伊莱娜留下了一种挥之不去的奇怪感觉。
    一开始,她们对她在国外的经历漠不关心,她二十多年的生活经历就这样被抹去了。此刻,她们又试图通过这场拷问,把她久远的过去和现在的生活联系起来,就好比把她的前臂砍掉,然后直接把手装到胳膊肘上,或者把小腿截掉,把脚接在膝盖上一样。
    面对这番景象,伊莱娜呆住了,她根本无法回答这些问题;不过那些女人也不指望她回答,越来越沉醉于闲聊之中,伊莱娜则被彻底撂在了一旁。她看着她们的嘴巴,同时张开,不停地翻动着,从里面蹦出一个个字来,不停发出阵阵笑声(真是怪事:这些女人根本不在听对方说什么,怎么就能说笑个不停呢?)。没人再理会伊莱娜了,她们一个个兴高采烈,那个聚会一开始时要啤酒喝的女人唱起歌来,其他女人也跟着唱了起来,直到聚会结束后,她们上了街,还在唱。
    在床上,伊莱娜回想着晚上聚会的情景;她流亡生活的旧梦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她看到自已身边围着那些喧闹而亲热的女人,一个个举着啤酒杯。在梦中,那帮女人都是为秘密警察效力的,有令在身,要设下陷阱让她上当。那今天的这帮女人又是在为谁效力呢?那个装了一副可怕假牙的老同学对她说:“你该赶快回来了。”也许她是坟墓(祖国的坟墓)的密使,受命提醒她:警告她时间紧迫,生命刚开始就要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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