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12)

2025-10-09 评论

    在布拉格机场,他们分了手。约瑟夫租了辆车,先上了高速公路,然后再走省际公路。一到城里,就直奔墓地。可白费力气。那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城市新区,身边是一式高楼,他迷路了。他看到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便停下车,问怎么去墓地。男孩只是看着他,却不回答。约瑟夫以为他没听明白,便加大声音,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就像一个外国人在尽量把自己想说的说清楚。男孩最后回答说不知道。真见鬼,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城里惟一的墓地在哪儿呢?他只好继续开车,又问了些路人,但觉得他们说的都不太清楚。最后,约瑟夫终于找到了!如今这块墓地缩在一座新建的高架桥后面,看起来很简陋,而且比过去小很多。
    他停好车,穿过一条长满了椴树的小路,来到一座坟墓前。三十来年前,就在这里,他看着装着母亲遗体的棺材被放入地下。在去国外以前,他常来这里,每次回故乡都来。一个月前,他准备回波希米亚时就知道自己首先就会来这里。他看了看墓碑;大理石上刻着许多名字:显然,他在国外的这些年里,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庞大的亡人集体宿舍。在小路和墓碑之间,只有一小块草坪,修剪的很好,而且还带了个花坛;他试图去想像地下的那些棺材:应该是一个个紧挨着,三个一层,一层叠一层,有好几层。妈妈在最下面。爸爸在哪里呢?他比妈妈晚去世十五年,与妈妈之间至少隔着一层棺材。
    他又看到了母亲下葬时的情形。那时,地下还只有两个人:他父亲的父母。在他看来,母亲下去与公婆在一起是很自然的,他甚至想都没有想过母亲会不会更喜欢到自己的父母身边去。很久以后他才明白:把他们家族里的人葬在一起是早就定了的,是由家族的力量决定的——他父亲的家族要比母亲的家族有影响。
    那些在墓碑上新出现的名字令他头脑一片混乱。离开几年,他才知道伯伯、婶婶和父亲相继去世了。他开始仔细地看墓碑上的名字,其中有些人他以为还一直活着,他感到很震惊。不是因为他们的死去(谁执意要永远离开自己的故乡,就应该心甘情愿不再见到家人),而是因为自己没有收到一封讣告。共产党的警察一直在监控写给流亡国外的人的信。他们是不是害怕给他写信?他仔细看了看墓碑上的日期:最后两个人的下葬时间是在1989年之后。这说明他们并不是出于谨慎才不给他写信。事实更糟:对他们来说,他根本就不存在。

    这家旅馆是在共产党执政最后几年造起来的:跟世界上到处建的一样,这幢建筑现代而平整,座落在主广场上,很高,比城市的其他建筑要高出很多层。他在七楼的房间里安顿下来后,走到窗边。已经是晚上7点了,暮色降临,路灯亮了起来,广场不同寻常地安静。
    在离开丹麦以前,他想像过将如何面对熟悉的故地,面对旧日的生活:他是激动?还是冷漠?是欢喜?还是沮丧?结果什么感觉都没有。在他离开的这些年,一把无形的扫帚扫过了他的年轻时光,抹去了他熟悉的一切。他所期待的重逢场景没有出现。
    很久以前,伊莱娜曾经到过法国外省的一个城市,为让她病重的丈夫找个地方休养一段时间。那是一个星期天,城里很安静,他们驻足在一座桥上,看着河水在绿色的河岸间静静流淌。在河流拐弯的地方,有一座旧别墅,四周是个花园,在他们看来,就像家一样让人心宁,简直是一个早已不复存在的田园之梦。伊莱娜和丈夫都被这个美景吸引住了,他们走下阶梯来到河岸上,想走一走。没走几步就发现他们被这圣洁的平和景象给骗了:这是条死路,他们闯进了一个被废弃的工地,到处是机器、拖拉机、土堆和沙堆。在河的对岸,是一棵棵倒伏的树;在桥上看时曾吸引了他们的美丽别墅,此时露出破碎的玻璃窗户,本该装门的地方却是一个大窟窿。别墅后面还矗立着一幢十多层高的建筑;让他们陶醉的城市景象之美事实上并非是个幻觉,只是在被践踏、侮辱和嘲弄之后,透过其自身的衰败才隐约可见。伊莱娜的目光又一次投向了河对岸,她发现那些倒伏的树居然开着花!虽然被砍伐,倒在地上,但它们还活着!这时,突然从一个高音喇叭里爆出了嘹亮的音乐。经受了这当头一击,伊莱娜立即捂起耳朵,哭了起来。为消失在她眼前的世界而哭泣。她那已经活不了几个月的丈夫连忙拉起她的手,带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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