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4)

2025-10-09 评论

    他们就这样一次次忠实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伊莱娜还举当时的捷克诗人扬·斯卡塞尔的一首四行诗为证:他谈起笼罩在他心头的悲苦;这份悲苦,他多么想将它掀起,推向远处,用它为自己造一间屋,关在里边三百年,三百年里永不把门打开,对谁都不打开!
    三百年?斯卡塞尔是在七十年代写的这几句诗,可在1989年秋天就去世了,几天后,曾经在他眼前展现的三百年在短短几天里化为乌有:布拉格的街头挤满了人群,高举的手中那一串串钥匙,如击打的钟声,宣告着新时代的到来。
    斯卡塞尔说三百年莫非错了?当然错了。任何预测都会出错的,这是赋予人类的少有的确证之一。但是,如果说预言错了,但对预言者而言却是真的,不是就他们的未来而言,而是就他们的现在而言。在我称之为第一个20年的那个时代(1918至1938年间),捷克人曾以为他们的共和国前程无限。他们想错了,但正是因为他们想错了,他们才在欢乐中度过了这些岁月,而欢乐使他们的艺术有了从未有过的繁荣。
    俄国人入侵之后,他们丝毫也没想过共产主义会很快跨台,重又想像会没有个头。因而,夺去了他们的力量,遏制了他们的勇气,致使这第三个20年变得如此卑懦,如此悲苦的,不是他们真实生活的痛苦,而是未来的虚空。
    阿诺尔德·勋伯格坚信以其十二音美学打开了音乐史的远大前景,于1921年宣称,多亏了他,德意志音乐(他是维也纳人,没有说“奥地利”音乐,却说“德意志”音乐)的统治地位(他没有说“荣耀”,而是说“Vorherrschaft”,即“统治”)将在未来的一百年里(我授引准确无误,他确实说过“一百年”)得到保证。但这番预言之后12年,即1933年,他由于是犹太人而被驱逐出德国(他想要保证其“Vorherrschaft”(统治)地位的正是这个国家),而随之而去的,是建立在其十二音美学(被谴责为费解的,精英主义的,世界主义的,对德意志精神抱有敌意)之上的整个音乐。
    勋伯格的预言不管有多大的错,但对想理解其作品意义的人来说,还是不可缺少的,其作品自以为不是摧毁性的,不是神秘的、世界主义的,也不是个人主义的、难解的、抽象的,而是深深根植于“德意志土壤”(是的,他说的是“德意志土壤”);勋伯格认为他在书写的,不是伟大的欧洲音乐史的迷人尾声(我倾向于这样理解他的作品),而是无限的辉煌前程的序曲。

    从流亡生活的最初几周起,伊莱娜就开始做一些奇怪的梦:她搭乘的飞机改变航线,降落在一个陌生的机场;一些身穿制服、全副武装的人员在舷梯下面等着她;冷汗从额头渗出,她认出那是捷克的警察。还有一次,她正漫步在法国的一个小城上,忽见一群奇怪的女人,她们每人手上端着一大杯啤酒向她奔来,用捷克语责备她,笑容里是一种透着阴险的热忱。在惊恐中伊莱娜明白了原来自己还在布拉格,她一声惊叫,醒了过来。
    她丈夫马丁也在做同样的梦。每个早晨,他们都会向对方讲述自己昨晚在梦中回到故乡的恐怖经历。后来,在与一个同样也是逃亡者的波兰朋友的交谈中,伊莱娜得知,所有逃亡者都会做这样的梦,所有人,没有一个例外。刚听说此事时,伊莱娜为一群素不相识的人在黑夜中竟有这份兄弟情而感动。但后来又感到一丝不快:如此私密的梦中经历怎么能集体感受到呢?那独一无二的灵魂何在?然而思考这些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何苦呢?不过有一点很清楚,就是成千上万的逃亡者,在同一个夜晚,以众多各不相同的版本演绎着一个同一的梦境。流亡者之梦:二十世纪后半叶最奇怪的现象之一。
    这种可怕的梦魇越发让伊莱娜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她感到自己同时还饱受不可抑制的思乡之情的煎熬,又有了一种截然相反的体验:在白天,故乡的风景常在她的脑海中闪现。不,这不是梦,不是那种长久不断,有感觉、有意识的梦,而完全是另一回事:那些景物出乎意料地突然在脑海中浮现,随即飞快地突然消失。有时,她正在和上司交谈,忽然,像一道闪电划过,她看见了田野中一条小路。在拥挤的地铁车厢里,忽然,一条布拉格绿地中的小径浮现在她眼前,瞬息即逝。整个白天,这些转瞬即逝的影像纷至沓来,以缓解她对那失去的波希米亚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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