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3)

2025-10-09 评论

    在《奥德赛》的第五歌中,尤利西斯对她说:“不管珀涅罗珀有多庄重,但与你相比,便谈不上什么伟大与美丽……然而,我每天都在许一个愿,那就是回到那里去,在我的家园看到回返之日!”荷马继续写道:“尤利西斯在倾诉着,太阳落沉。黄昏降临:他们俩又回到了岩洞深处,在穹顶下拥抱相爱。”
    伊莱娜长期以来的可怜的流亡生涯与此毫无可比之处。尤利西斯在卡吕普索那儿过的是真正的dolcevita,也就是安逸的生活,快乐的生活。可是,在异乡的安乐生活与充满冒险的回归这两者之间,他选择的是回归。他舍弃了对未知(冒险)的激情探索而选择了对已知(回归)的赞颂。较之无限(因为冒险永远都不想结束),他宁要有限(因为回归是与生命之有限性的一种妥协)。
    法伊阿基亚的水手没有叫醒尤利西斯,把身上裹着床单的尤利西斯放在伊萨卡岸边的一棵橄榄树下,悄悄地走了。归程由此而结束。他精疲力竭,在沉睡着。醒来时,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雅典娜拨开了他眼前的迷雾,接踵而至的是沉醉;是伟大回归的沉醉;是已知的迷醉;是让天地间空气震颤的音乐:他看见了儿时熟悉的锚地,看到了眼前高矗的大山,他抚摸着古老的橄榄树,让自己确信自己一直像在二十年前一样。
    1950年,阿诺尔德·勋伯格[1]在美国呆了整整十七年之后,一个记者向他提了几个不善而又幼稚的问题:流亡生活是否真的会使艺术家丧失创造力?一旦故乡之根停止提供滋养,他们的灵感是否真的就会立即涸竭?
    你们想一想!大屠杀之后才五年啊!勋伯格对那片故土没有思恋之情,一个美国记者竟然不予宽恕,要知道当年天下最恐怖的事是当着勋伯格的面在那儿发起的呀!但是,没有办法,荷马以桂冠来颂扬思乡之情,由此而划定了情感的道德等级。珀涅罗珀占居了等级之巅,远远高于卡吕普索。
    卡吕普索,啊,卡吕普索!我常常想起她!她爱上了尤利西斯。他们在一起整整生活了七年。不知道尤利西斯与珀涅罗珀同床共枕有多长时间,但肯定没有这么久。然而,人们却赞颂珀涅罗珀的痛苦,而不在乎卡吕普索的泪水。

    
    3
    就像是斧斫的一样,欧洲二十世纪的重大日子都刻下了深深的伤痕。1914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及后来历时最长、称为冷战、最后以共产主义消亡而告结束的第三次战争。除了这些关涉整个欧洲的重大日子,还有一些次等重要的日子决定了某些民族的命运:1936年西班牙内战;1956年俄国入侵匈牙利;1948年南斯拉夫人反抗斯大林,1991年又开始自相残杀。斯堪的纳维亚人、荷兰人和英国人在1945年以后幸运地没有遇到任何重大日子,使他们得以生活了美妙而又虚空的半个世纪。
    在这个世纪,捷克人的历史由于“20”这个数字的三次重复而具有了非凡的数学美。经历了数个世纪的岁月之后,他们于1918年获得了国家独立,而在1938年又丧失了。
    1948年,由莫斯科引入的共产主义革命开启了第二个20年的恐怖,后在1968年,以俄国人气不过该国放肆的解放,兴兵50万入侵该国而告结束。
    占领政权于1969年秋牢固地建立,而谁也没有料到,又于1989年秋悄悄地、有礼有节地撤除了,与当时欧洲所有的共产党政权一模一样。这是第三个20年。
    只是在我们这个世纪,历史上的重大日子才如此贪婪地主宰每一个人的生命。如若不首先对重大日子作一分析,便不可能理解伊莱娜在法国的存在。在本世纪五六十年代,一个来自共产党国家的流亡者在法国是很不让人喜欢的;法国人当时把纳粹主义视为惟一真正的灾祸。如希特勒、墨索里尼、佛朗哥的西班牙,拉丁美洲的专政。直到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他们才渐渐拿定主意,把共产主义设想为一种灾祸,尽管是低一层次的灾祸,我们姑且称其为二号灾祸。正是在这个时期,在1969年,伊莱娜和她丈夫流亡到法国。他们很快明白,与头号灾祸相比,落到他们祖国头上的灾难实在太没有血腥味,无法促动他们的新朋友。一次次解释,他们养成了习惯,几乎每次都差不多这么说:
    “不管有多可怕,一个法西斯专政总归会随着独裁者的灭亡而倒台,人们总算有点指望。可是,以无边的俄罗斯文明为支撑的共产主义,对于波兰,对于匈牙利(且不谈爱沙尼亚)来说,则是没有尽头的黑洞。独裁者是会灭亡的,但俄罗斯是永存的。我们逃出来的国家所遇到的灾难,是一点儿希望都没有的。”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米兰·昆德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