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太阳又回到耶路撒冷,在它完全沉入地中海之前向这座为总督所憎恶的城市送来告别的霞光,把凉台前的石阶染成金黄色。喷泉已完全恢复活力,正尽情地欢唱,鸽子也纷纷落到沙地上,咕咕叫着跳过断树枝,在湿漉漉的沙地上啄食着什么。地板上那汪红水已经擦去,碎坛片也已收拾干净,刚端上小桌的几样肉菜还热气腾腾。
“我听候总督大人吩咐。”谒见者走到小桌近前说。
“但是在您坐下来喝杯酒之前,您什么也不会听到!”总督彼拉多亲切地说着,指了指自己对面那张空卧榻。
来人斜倚在卧榻上,仆人给他斟上一大杯浓郁的红葡萄酒。侍立在彼拉多身后的另一个仆人也小心谨慎地弯下腰,把总督的杯子斟满。总督挥手把两个仆人打发走了。谒见者边吃边喝,彼拉多则偶尔抿上一小口,眯着眼打量着来客。这是个中年人,白净的圆脸膛很惹人喜爱,鼻子又肥又大。说不准他的头发是什么颜色,这时似干未干,看去闪闪发亮。也很难确定他是哪个民族的人。决定此人面部特征的主要一点,大概应该说是那副仁慈宽厚的表情了。不过,这表情却被他两只小眼睛给破坏了,或者,确切点说,还不是被眼睛本身,而是被他看对方时那种眼神给破坏了。通常,他是用多少有些奇怪的、像是浮肿的眼皮把眼睛遮盖起来的,在这种时候,闪烁在两道小眼缝中的狡黠便不仅显得并无恶意,而且使他看上去还像个很喜欢幽默的人。然而,有些时候,这个人却会突然把闪烁在两道细缝中的幽默完全驱上。把眼帘大大地张开,凝神正视起对话者的脸来,仿佛急于要看清对方鼻子上一个很难发现的小污点。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随后那两怅眼皮便重新垂下,眼睛又眯成细缝,闪烁在其中的便又是仁慈宽厚而狡黠的智慧了。
来客没有拒绝喝第二杯酒,而且还显然有滋有味地嗍了几只牡蛎,尝了两口素菜,吃了一块肉。
酒足饭饱之后,他对葡萄酒表示赞赏:
“这葡萄酒太好啦,总督,不过,这是不是‘法隆’酒?”
“是‘彩库笆’,三十年陈酿。”总督亲切地回答。
客人一只手往胸口一按,表示已经酒足饭饱,不能再吃了。于是波拉多把自己的杯子斟满,客人也同样再满上一杯。两人各自从杯里往向盘子里滴了几滴酒,然后总督举杯高声说:
“为了我们大家,为了他,罗马人之父,人类中最尊贵、最优秀的人——罗马皇帝恺撒,干杯!”
两人各自干了杯中的酒,非洲仆人撤去桌上的菜肴,只留下水果和酒坛。总督又以手势打发走仆人,柱廊下便只剩下他与这位客人了。
“那么,”彼拉多压低声音问道,“关于本城的民心动向,您有何见告?”
总督说着不由得把目光移向山下,越过园中层层凉台,望着远处被夕阳染成金黄色的、正慢慢失去光彩的柱廊和平民区的大片扁平屋顶。
“依我看,总督,眼下耶路撒冷的民心是令人满意的。”
“这么说,能保证不会再有什么骚乱威胁了?”
“在这个世界上,能够保证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伟大恺撒的强大威力。”客人恭顺地望着总督的脸说。
“愿诸神赐予他健康长寿!”彼拉多马上接下去说,“愿诸神赐予普遍和平!”稍许沉默了一下,又问道,“这么说,依您看,如今可以撤走军队了?”
“依我看,闪击军团的大队可以撤走,”客人回答,接着又补充说,“如果它撤防时能够隆重地整队穿过市区,那就更好了。”
“这个想法很好,”总督表示赞同,“后天我就下令撤走它,我自己也要离开这里,而且,我以十二尊神供斋①、凭祖先在天之灵发誓:如果我能够今天就走,我宁愿为此付出巨大代价。”
①意思是:如果所言失实,愿意认罚向十二尊神献一次供斋。
“总督不喜欢耶路撒冷?’喀人憨厚地问道。
“实在不敢恭维,”总督微微一笑,扬声说,“世界上再没有比这里更不可救药的地方了。自然条件就不去提它吧!反正我每次到这里来总要得病。不过,这还算不得什么。单说这些个节日吧:千奇百怪的方士、巫师、魔法家,加上那成群结队的朝圣者……都是些宗教狂,宗教狂!还有他们今年突然开始等待的那个弥赛亚①,仅仅是一个弥赛亚就招来了多少事啊!我每分钟都担心这里发生最令人厌恶的流血。我不得不调动军队,还要没完没了地阅读那些告密和诬陷材料,何况其中有一半还是告您本人的。真无聊极了!您说是不?咳!要不是我有这皇家职务在身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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