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与鼠(24)

2025-10-09 评论

    我们获释了,像旋风似的拥向礼堂狭窄的出口,聚成了两堆。我跟在马尔克的后面向前挤。他冒汗了,抹了糖水的头发粘在头皮上,中间的头路全都乱了。即使在健身房里,我也从未看见马尔克出过汗。臭烘烘的三百名学生像瓶塞似的堵在礼堂的出口。马尔克的颈斜方肌,即从第七节颈椎伸展到凸出的后脑勺的两条肌束,微微发红,满是汗珠。来到两扇大门前面的柱廊里,在又开始玩起捉人游戏的一年级学生的喧哗声中,我才追上了他,劈头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马尔克两眼望着前方。我竭力不去看他的脖子。两根廊柱之间放着一尊莱辛的石膏胸像。然而,胜利者仍是马尔克的脖子。他的声音平静而又忧伤,像是要述说他姨妈的慢性病:“他们现在要想得到那玩艺儿,必须打下四十架。最初,在法国和北方,只要打下二十架就行了。如果照此下去会怎么样呢?”
    少尉的话大概对你并不合适,否则你怎么会去选择那种廉价的代用品?当时,在纸张商店和纺织品商店的橱窗里摆着许多圆形的、椭圆形的、上面带孔的荧光徽章和荧光纽扣①,有一些造型酷似小鱼或飞翔的海鸥,在黑暗中闪烁着绿中透白的荧光。戴这种徽章的绝大多数都是上了岁数的老年人和体弱多病的妇女,他们担心在黑黝黝的大街上与人相撞,便将徽章别在外套的翻领上。当时还有一种涂着荧光条纹的散步手杖——
    ①战争时期,夜间经常实行灯火管制,戴上这种荧光徽章和纽扣可以防止相撞。
    你虽然不是防空措施的牺牲品,但也有五六枚徽章。它们像一群闪闪发亮的小鱼,像一队振翅翱翔的海鸥,像几束荧光闪耀的花朵,最初别在外套翻领上,后来又别到围巾上。你还让你的姨妈在外套上从上到下缝了半打涂着荧光材料的纽扣,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丑角演员。我过去、现在和将来总是看见你穿着这身打扮走来走去。冬天的黄昏,暮色苍茫,你庄重而缓慢地穿过纷纷扬扬的大雪或天地一色的黑暗,先是自南向北,再沿着熊街往南,你的外套上面缀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闪着绿光的纽扣。这是一个可怜的幽灵,充其量只能唬住孩子和老奶奶,它试图用迷惑术藏起那具在漆黑的夜色掩盖之下的躯体。你也许在想:任何一种黑色染料也不可能吞没这种发育成熟的果实。每个人都可以看见它,预料到它,感觉到它,甚至想去抓住它,因为它唾手可得。但愿这个冬天赶快过去吧!我真想再次潜下水去。

    然而,当有草莓和特别新闻①的夏天到来时,尽管气候适宜游泳,马尔克却又不想游了。六月中旬,我们第一次游向沉船。大伙儿兴致不高。低年级的学生真让人感到厌烦。他们在我们前面或和我们一道游到沉船,成群结队地麇集在舰桥上,潜到水下摸上来最后一只可以旋下来的铰链。曾经哀求“让我一起游吧,我现在会游了”的马尔克,现在却受到席林、温特尔和我的纠缠:“一块儿去吧。你要是不去就没劲儿了。咱们可以在沉船上晒太阳,或许你还能在水下再找到什么宝贝。”——
    ①战争期间,德国最高统帅部经常通过广播电台的特别新闻发布战况。
    马尔克拒绝了几次,最后虽说很不情愿,但还是跳进了海滩与第一片沙洲之间的又热又浑的海水。他没有带改锥,游在我们之间,落后霍滕-索恩塔克大约两臂的距离。他头一次这样安安静静地在水里游着,既没有用两手乱划,也没有用嘴喷水。他上了舰桥就一屁股坐到罗经室后面的阴影里,无论谁劝也不肯潜水。当一些低年级的男生潜入前舱,然后抓着一些小玩艺儿浮出水面时,他甚至连脖子都没有转一下。在这一方面,马尔克完全可以当这帮小子们的老师。有些人想求他指点指点,可是他几乎毫不理睬。马尔克眯缝着眼睛,一直注视着导航浮标方向开阔的海面,无论是进港的货轮或出港的快艇,还是编队航行的鱼雷艇,都无法分散他的注意力,只有潜艇才能使他间或移动一下身体。远处时常浮起一艘潜艇,伸出水面的潜望镜划出了一道清晰的水花。这些由席绍造船厂成批制造的七百五十吨级的潜艇,正在海湾以及赫拉半岛后面试航。它们从主航道的深水区钻出水面,驶入港口,驱散了我们的无聊之感。潜水艇浮出水面的情景煞是好看:潜望镜首先出水,指挥塔刚一冒出水面,就钻出一两个人来。白色的海水像一条条小溪从炮台、前舱和艇尾流淌下来,所有的舱口都打开了,爬出来许多水兵。我们大声喊叫,挥手致意。我不敢肯定,潜艇那边是否也有人向我们挥手致意,虽然我把挥手分解成若干细节动作,并且绷紧关节又挥了一遍。不管是否有人向我们挥手,每一艘潜艇的出现都使我们心情激动得难以平复。惟独马尔克没有挥手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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