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去吃饭的时候,几乎都能遇上罗西·吉尔坦纳,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坚定又柔顺。瘦削的、浅棕色的、有生气的脸庞露出一种文静而有活力的美,她的母亲当时也还有着这样的美,她的祖母和曾祖母也有过这样的美。这个古老、高贵、受上帝祝福的家族,一代又一代,出了一个又一个优雅的妇女,人人文静高尚,个个有生气,高贵,具有白璧无瑕的美。有一幅肖像画,出自十六世纪一位无名大师之手,画的是富格尔家①的女儿,这是我亲眼见到过的最珍贵的绘画之一。吉尔坦纳家的女性都类似那画中人,罗西也不例外——
①巴伐利亚施瓦本的贵族世家,其祖先原是织工师傅,后靠经商和开矿而发家致富并受封。
这一切我当时自然并不知道。我只见她走起路来是一副文静而有生气的庄重仪态,感觉到了她朴素的气质之中的高贵。黄昏时分,我坐着回想,直到想象出了她的形象,直到它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随后,我的孩子般的心灵起了一阵甜蜜的、隐约的战栗。但是顷刻间,这快活的景象就变得昏暗了,使我辛酸痛苦。我突然觉得她于我是多么陌生,她不认识我,也不打听我是谁,我想象出来的这个美丽形象,是对她这个幸福人儿的偷窃。尽管我感到这样做简直是在苦苦折磨自己,但我还是一直不断地让她的形象在我的眼前出现那么一瞬间,这形象是那么真切,那么栩栩如生,于是乎一个昏黑的热浪淹没了我的心,使我身上最远的脉络都感到了痛苦。
白日里,在上课时,或者正同人激烈斗殴的中间,这浪头又袭来了。于是,我闭上眼睛,垂下双手,觉得自己滑进了一个温煦的深渊,直到教师的呼唤声或是某个同学的拳头把我震醒为止。我要逃脱,便跑到野外,去做奇妙的梦,呆呆地望着天地。顷刻间,我看到一切都是那么美,那么绚丽多彩,我看到光和空气如何透过所有的东西,我看到河水是多么的绿,屋顶是多么的红,高山是多么的蓝。但是,这环抱着我的美并不能使我得到排遣,却让我沉静而悲伤地去享受它。这一切越是美,我就越感到陌生,我不是其中的一部分,而是身在其外。我的抑郁的思想越过这美,又找到了返回罗西身边的路:如果我此时此刻死去了,她是不会知道的,不会去打听的,也不会因此而悲戚忧伤!
然而,我并不想让她注意到我。我多么情愿替她做些闻所未闻的事情,或者送她些什么见所未见的礼物,但又不让她知道这是谁的馈赠。我确实为她做了许多事情。恰好短暂的假期到来了,我被送回家去。在家乡,我每天干各种费力的事情,件件都是为了向罗西表示敬意。我从陡峭的一面攀上一座难登的山峰。我驾着小船在湖上作过度的划行,在很短的时间内往返很远的距离。在一次这样的航行之后,我筋疲力竭、饥肠辘辘地回到家中,这时,我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要不吃不喝地一直呆到晚上。凡此种种,都是为了罗西·吉尔坦纳。我把她的名字和对她的颂词刻在偏远的岩峰上和人迹不至的深壑里。同时,为了她的快乐,我还让自己久处学生宿舍而消瘦了身体,吃点苦头。我的肩膀宽了,脸庞和颈项变成了棕色,全身处处变得宽大,肌肉隆起。
在假期结束前一天,我历尽艰辛,摘来一枝鲜花,奉献给我的爱情。虽说我知道,在许多诱人的山坡旁,狭长的泥土带上,长着宝雪花,但是,我总觉得这种没有芳香、没有色泽、病态的银白色的花既不美又无灵魂。另外,我知道有几丛傲立在僻静处的杜鹃花,那是被风刮到险峻的岩壁隙缝里去的,花开得很迟,诱人而难以企及。现在呢?非去不可。在青春和爱情面前没有办不到的事。尽管我的双手皮开肉绽,我的两腿抽搐痉挛,但我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当我小心翼翼地割断了坚韧的花枝,把战利品捧在手里时,因为身在险处,不能欢呼,但是,我的心高兴得在歌唱,在叫嚷。我必须返回,于是,我把花衔在嘴里,倒爬下去,唯有上帝知道,我这个大胆莽撞的孩子是怎样安然到达岩壁脚下的。整座山下,杜鹃花盛开的季节早已过去,我却摘到了这一年最后的几朵,有的含苞欲放,有的蓓蕾初绽。
翌日,在五个小时的旅途中,我始终把花拿在手里。火车刚开时,我的心剧烈跳动,急于奔向美丽的罗西居住的城市;但是,离开高山越远,对本乡本土的爱便越强烈,催我连连顾眄。那次旅程,我至今记忆犹新!泽思阿尔卑施托克峰早已在视线之外了,这时,锯齿状的群山也一座接一座地沉没了,每一座山同我的心灵脱离时,都带来微微的痛楚。眼下,所有的故乡的山都沉没了,一片开阔的、低平的、葱绿的田野迎面拥来。在我头一次旅行时,这些对我毫无触动。这一回却有不安、恐惧和悲哀向我袭来,仿佛我被判了罪,必须继续往越来越平坦的地方驶去,并将无可晚会地失去久居群山和故乡的公民权。同时,我始终见到罗西美丽、瘦削的脸浮现在我的眼前。如此娟秀、陌生、冷淡,对我漠不关心,使我辛酸痛苦得连呼吸都哽住了。窗外,明朗、清洁的城镇连同狭长的钟楼和白色的山墙一个接一个地向后滑去,乘客上上下下,谈话、招呼、欢笑、抽烟、打趣——真正偷快的平原地区的人,机灵、直爽、开朗的人们——;而我这个山区来的粗壮呆板的小伙子坐在他们中间,沉默、悲伤、固执。我感到自己不再是故乡的人了。我觉着自己被拽走,永远离开了群山,可又永远不会变得象一个平原地区的人,象他们那样的快活、机灵、圆滑、自信。将会有象他们这样的一个人,始终捉弄和取笑我;将会有这样的一个人有朝一日娶吉尔坦纳家的姑娘为妻;将会有这样的一个人,他始终挡住我的去路。抢在我前头一步。我带着这些念头进了城。在那里,寒暄之后,我便登上阁楼,打开我的箱子,取出一大张纸来。这不是最精致的纸,因此,当我把杜鹃花裹在里面,并用直接从家里带来的线扎上以后,它根本就不象是一件求爱的礼物。我捧着它去到吉尔坦纳律师住的那条街,乘着一个有利的时机,跨进了洞开的大门,在傍晚半明不暗的过厅里,我匆匆环顾四周,把我这不成个形状的一束花放在了这阔绰住宅的宽大的楼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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