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子我可狼狈透了,赶忙向他说明,在他这样请求之下,又是在这个小房间里,我是怎么也唱不出来的。要唱的话,必须在山上,至少也得在野外,而且完全凭着自己一时的兴致。
“那您就到山上去唱吧!明天怎么样?我请您一定去。我们可以在傍晚时候一同去郊外。逛一会儿,聊一阵子,到了山上,您就唱,随后,我们随便到哪个村子去吃晚饭。您有时间吗?”
好的,时间有的是。我当即表示同意。接着便请他弹些曲子给我听,并跟他下楼,到他漂亮的大房间里去。几幅镶在新式框架里的画,一架钢琴,显得清高的杂乱无章以及香烟的芬芳薄雾,给这漂亮的房间添上了悠闲自在、时髦雅致、起居舒适的气氛,我感到十分新鲜。理查德坐到钢琴旁,弹了几小节。
“您是知道的,对吗?”他朝我点点头。他的漂亮的脸蛋从琴上抬起,探过来,目光炯炯地望着我时,那副模样真是俊极了。
“不知道,”我说,“我一窍不通。”
“这是瓦格纳①,”他大声说道,“《工匠歌手》里的曲子。”接着弹了下去。乐声轻妙又有力,深情又开朗,我好似浸在令人亢奋的温泉之中。同时,我暗自欢喜地端详着演奏者细长的颈项与后背,还有他那双音乐家的手,一种柔情,一种敬意,一种腼腆的赞叹之情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以前端详那个黑头发的学生时怀着的便是这同样的感情;我还怯生生地预感到,这个漂亮时髦的上等人或许会真正成为我的朋友,实现我旧日的、从未忘却的心愿,使我得到这样的一种友谊——
①理查德·瓦格纳(1813—1883),德国作曲家和诗人,受叔本华和尼采影响,他的创作使德国浪漫派歌剧达到鼎盛阶段,《纽伦堡的工匠歌手》是他的著名歌剧之一。
翌日,我去找他。我们闲聊着,慢慢登上一个不太高的山丘,俯瞰城市、湖泊、园林,享受傍晚的饱和的美。
“现在您唱吧!”理查德喊道,“如果您还觉得不好意思的话,那就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请吧,大声唱吧!”
他可以心满意足了。我对着玫瑰色的向晚的天空唱起了无词歌,用各种各样的音调和换音法,高昂激越,欢快诱人。唱罢,他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止住了,伸手指着群山侧耳倾听。从远方一座高山上传来了回答,轻微,延长,渐强,那是猎人或者浪游人的问候,我们高兴地静听着。在我们两个一起站着聆听的时候,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顿觉轻快,一种感觉流遍我的全身:我第一次站在一个朋友身边,两人一道远望这美的、满天玫瑰色晚霞的辽阔天宇。傍晚的湖开始了它的轻柔的色彩游戏,临日落前,我见到几座倔强的、泼辣的、锯齿状的阿尔卑斯山山峰从四散的雾气中显露出来。
“那儿是我的家乡,”我说道,“中间的峭壁叫赤壁,右边是母山羊角,左边远处是圆形的泽恩阿尔卑施托克。我第一次登上那个宽阔的圆形顶峰时,才十岁零三周。”
我竭尽目力想望到南方群山中另一座山峰。过了片刻,理查德说了句什么话,但我没有听明白。
“您说什么来着?”我问道。
“我说,我现在可知道您搞什么艺术了。”
“什么呀?”
“您是诗人。”
我一听,羞红了脸,既恼火又惊讶,他怎么会猜到的?!
“不,”我大声说,“我可不是诗人。虽说在学校时做过诗,但早就一首都不写了。”
“能让我看看吗?”
“全烧了。即使我还留着的话,也不能让您看。”
“准是非常时髦的,有许多尼采①的思想,对吗?”
“尼采是什么?”
“尼采?我的天哪!您不知道尼采?”
“不知道。我从何知道呢?”——
①弗里德里希·尼采(1844—1900),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在当时的大学生中,读尼采著作成了一种时髦。
这下子他可神气了,我竟然不知道尼采。我生气了,便问他曾经越过多少条冰川。当他说一条冰川都没有越过时,我也象他方才对待我那样暗含着嘲笑的意味表示惊讶。这时,他把手搭在我的臂上,一本正经地说:“您真敏感。不过您自己并不知道,您是未受时尚沾染的人,是个多么令人羡慕的纯洁的人哪!这样的人现在能有几个!您瞧着吧,在一、两年内,尼采也罢。诸如此类的人也罢,您都会知道的,而且会比我了解得更透彻,因为您更踏实更聪明。您现在不知道尼采,也不知道瓦格纳,但是您多次攀登过积雪的山峰,还有一张能干的山里人的脸。您肯定是一位诗人。我是从您的目光,从您的前额上看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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