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卡门青(22)

2025-10-09 评论

    上了岸,我匆匆告辞,留下了她一人。使这位美丽的小姐感到几分意外和诧异。
    同方才一样,湖水平滑,音乐欢快,纸灯闪耀着节庆的红光,但我现在觉得这一切是那么讨厌和可笑。那个穿天鹅绒外套的家伙,还用宽丝带挂着吉他在炫耀,我真想把他打个稀巴烂才痛快。还要放焰火呢。多么幼稚!
    我向理查德借了几法郎,把帽子压到颈项上,开始徒步远行,出了城,继续向前,走了一个又一个小时,直到困倦为止。我躺在一片草地上,一小时以后,露水把我浸湿,我便醒来了,四肢僵硬,直打哆嗦,我又起身,走进邻近的村子。这还是凌晨时分。割苜蓿的人穿过尘土飞扬的小巷,睡眼惺忪的雇工从厩棚的门内呆呆地往外张望,随处可见农夫夏日繁忙的景象。你本该当个农夫,我心里这么说着,羞愧地穿过村子,疲惫地朝前疾走,直到阳光送来的最初的温暖允许我停下来休息为止。在一片新栽的山毛榉林子边的稀疏的草地上,我躺下身来,在暖和的阳光下,一直睡到傍晚。我醒来时,满是春草香味的脑袋和四肢是那么舒适而沉重,唯有在上帝的乐土上久卧以后才会有这样的感觉。这时,昨晚的联欢,荡舟湖上,这一切都远远地、悲哀地、声音渐消地浮现在我的眼前,象是数月前读过的一部小说。
    我出走三天,让太阳晒黑我的皮肤,一边考虑着是否干脆走回家乡,帮我父亲锄二遍草去。
    这样做自然不能消除痛苦。我返回城里以后,起初象躲避瘟疫似地躲避女画家,可是长久躲避也不成,后来,只要她一看到我并同我谈话,一股辛酸就哽在我的喉咙里。

    我父亲当时未能做到的事,这爱情的痛苦却做成功了,它把我培养成为一个酒徒。
    我前面所叙述的一切对于我的生活和气质的影响,都不及酗酒的影响来得重要。这位强有力的甜蜜的神成了我的忠实朋友,而且至今不渝。有谁象他这样法力无边呢?有谁象他这样美,这样奇妙、狂热、欢乐、忧郁呢?他是英雄又是魔术师。他是诱拐者又是厄洛斯①的兄弟。别人办不到的事情他能办到,他用美妙的诗填满可怜的人心。他使我这个孤寂者和农夫变成了国王、诗人和智者。他给卸空了的生活的小舟装满新的命运,把靠岸的船又推回到宏大人生的激流中去——
    ①厄洛斯在希腊语中作“爱情”、“性爱”和“爱神”讲,亦指求知欲和从事创造性精神活动的欲望。
    这就是酒,如同一切可贵的才能和艺术,他愿意被人爱,被人求索,被人理解,被人辛苦地去赢得。许多人做不到这一点。而他也害死了成千上万的人,使人们变得苍老,杀死他们,或者熄灭他们心中的智慧之火。但他邀请他的宠儿们去赴盛会,为他们架起彩虹的桥,通往极乐岛。当他们困倦时,他给他们的脑袋底下垫上枕头,当他们成为悲伤的俘虏时,他轻轻地善意地拥抱他们,象一位挚友,又象安慰儿女的慈母。他把人生的纷繁杂乱变为伟大的神话,并在他音量宏大的竖琴上奏出创造之歌。
    他又是一个孩子,长长的卷发如丝,两肩纤巧,四肢柔弱。他偎依在你的心口,抬起瘦削的脸对着你。惊讶地、似梦非梦地用那双可爱的大眼睛望着你,眼底湿润而晶亮地浮动着对天堂的回忆和永不消失的神仙的稚气,宛如林中新冒出来的一股清泉。
    这位甜蜜的神又象是一条江河,流急水深,汩汩流过春夜。他又象大海,摇动着清凉波涛上方的太阳和风暴。
    当他同他的宠儿们谈话时,秘密、回忆、创作、预感的浪滔滚滚的大海令人战栗地汹涌卷来,把他们悉数吞没。熟悉的世界变小了,消失了,在惊惧的欢乐之中,心灵投入不熟悉的无路的广漠之中;那里,一切全都陌生,一切全都亲切;那里,讲的是音乐的语言,诗人的语言,梦幻的语言。好吧,让我来讲一讲吧。
    有的时候,我可以忘掉自己,快活地呆上几个小时,学习,写作,听理查德弹奏乐曲。但是,没有一天会一无烦恼地度过的。有时,深夜躺在床上,烦恼向我袭来,我悲叹,我挣扎,随后在泪水中睡去。或者,当我同柯格丽哀蒂邂逅时,烦恼又复苏醒。但它多半是在傍晚时来临,在美丽、和暖、令人困乏的夏夜开始的时候。我于是走到湖畔,驾起小船,划得自己又热又累,觉得已经无力走回去了。我就这样进了酒店或者花园饭店。我品尝各种酒,边喝边沉思,到了第二天,常常是半患病状态。这时,一种令人战栗的痛苦和厌恶向我袭来,我下决心不再喝酒了。这种情形已经不下几十次。过后我又照饮不误。渐渐地我学会区分各种酒以及它们的作用,并且有意识地去领略享用。不过整个说来,我自然还是幼稚而不老练的。末了,我只饮深红色的韦尔特利纳酒。我喝头一杯时,觉得它味道酸涩,颇有刺激性,接着,它使我神志迷糊,末了,使我陷入寂静的幻梦之中;于是,它开始施展魔力,开始创作,自己写起诗文来了。我曾经喜爱过的景色,绚丽媚人,在我周围浮现,我逍遥其间,歌唱,梦想,感觉到一种升华了的、温暖的生命力在我身上循环。最后,它以一种十分惬人意的悲哀告终,仿佛我听到了提琴在奏民歌,仿佛我知道某处有莫大的幸福,只是我已经从旁走过了,我已经把它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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