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我描述圣克利门蒂在夏日午后的酷热下是如何沉默、干枯和壮观。附近是菲埃索勒,那里的人办工业,编草帽和篮子,卖纪念品和橙子,欺骗游客或向他们乞讨。再往南是佛罗伦萨,它怀抱着新旧生活的潮水。不过从圣克利门蒂是看不到这两处的。没有画家到过那里作画,那里也没有古罗马的建筑,历史忘记了这个可怜的山谷。但是,在那里,太阳和雨在同土地斗争,歪斜的伞松辛苦地维持着自己的生命,几棵柏树瘦削的树梢在空中侦察着狂风这个敌人是否在逼近;柏树只靠干枯的根维持着,寿命本来不长,狂风将更缩短它们的寿命。偶尔有附近大农庄的一辆牛车打这里经过,或者一个农夫带着全家去菲埃索勒,他们只是偶然的过客。农妇的红裙,平常看来是那么轻飘花哨,在这儿可真是煞风景,惹人讨厌。
然后,我又讲了自己年轻时曾同一个朋友徒步到过那里,躺在柏树下,背靠干瘦的树干;这个罕见的山谷具有悲哀的美的孤寂,它的魔力使我回想起家乡的山壑。
我们沉默了片刻。
“您是位诗人。”姑娘说。
我扮了个鬼脸。
“我是另一种意思,”她继续说,“并不是因为您写过小说之类。而是因为您了解和热爱自然。一棵树在风中飒飒作响,一座山被阳光映得通红,在别人看来,会是什么呢?但是对您来说,其中就有您可以呼吸与共的生活。”
我回答说,没有人“了解自然”,人们千方百计去探索,并想要理解,但找到的只是谜,自己落得个一场悲哀。阳光下的一棵树,一块风化了的石头,一头野兽,一座山——它们都有一个生命,一部历史,它们生活、受苦、反抗、享受、死亡,但是我们并不理解它。
我一边讲着,因为她耐心地静听而高兴,一边开始端详她。她的目光正对着我的脸,也不躲避我的月光。她的脸十分冷静,专心一意,由于精神集中而有点紧张,象一个孩子全神贯注地在听我讲。不。象是一个成年人在倾听时忘了自己,不知不觉地获得了一双孩子的眼睛。我端详着,渐渐地象一个拾金者似的,喜出望外地发现她非常美。
我不再说话时,那姑娘仍然安静无声。过后,她突然惊起,在灯光下眨着眼睛。
“您究竟叫什么,小姐?”我问道,并没有闪过什么念头。
“伊丽莎白。”
她走开去,马上被人请去弹钢琴。她弹得不坏、但当我走近时,我看到她不再是那么美了。
我起身回家,走下令人舒适的老式楼梯,从在门厅里穿大衣的两个画家的谈话中听到了几句。
“不坏,他整个晚上都在漂亮的丽丝白①身上下工夫。”其中一个说着哈哈大笑。
“大智若愚嘛!”另一个说,“他还挺会选择。”——
①丽丝白是伊丽莎白的昵称。
这些畜生已经在议论了。我突然想起,我几乎违背了自己的意志,把私下的回忆和整段的内心生活都泄露给了这个陌生的少女。我是怎么搞的?已经有人说闲话了,可恶!——浑蛋!
我走了,几个月没登这家人的门。头一个在街上同我谈起这件事的人,碰巧是那两个画家之一。
“您为什么不去了?”
“我受不了该死的闲话。”我说。
“是啊,我们的女士们!”这家伙笑了。
“不,”我回答说,“我说的是男人,尤其是画家先生们。”
至于伊丽莎白,我在这数月内只在街上见过她有限几次,一次在商店里,一次在艺术馆。她通常是漂亮的,但不美。她的身材过于苗条,动作有点与众不同,在大多数情况下,是对她的一种修饰,突出了她的特点,但有时也显得有点夸张和失真。在艺术馆那次,她可是真美,美极了。她没有看见我。我坐在一旁歇脚。翻看说明书。她离我不远,站在塞甘蒂尼①的一幅名画前,看得出了神。那幅画画的是在贫瘠的高山草地上干活的几个农家姑娘,背景是锯齿状的陡峭山峰,使人联想起施托克霍恩群峰,清凉的天空中,一抹象牙色的云,真是天才之笔。令人叫绝。这片云奇特地缠绕成一团,你一眼望去就会立时被吸引住。你可以看出,它是刚被风揉捏过的,现在正开始升起,慢慢地向前飘浮。伊丽莎白显然了解这片云。她真是全神贯注哪!她往常深藏不露的心情又浮现在她的脸上了,从变得更大的眼睛里露出微笑,使那张太薄的嘴变得稚气、温柔,还填平了眉间显出她聪明好强、拘谨冷漠的皱纹。一部伟大艺术作品的美与真,强迫她的心灵不加掩饰地显示出自己的美与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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