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卡门青(34)

2025-10-09 评论

    这对我的灰暗的生活起了怎样的焕发和慰籍的作用,我难以言传。世界上再没有比无言的、一贯的、无激情的爱更高贵、更令人幸福的了,而我唯一由衷地希冀着的,是读过我的文字的人们中,能有若干人,哪怕只有一、两个,由于我的带动想开始学会这种纯洁而极乐的本领。有些人生来就具备并且一生都在不自觉地施展这种本领,他们是上帝的宠儿,是人中间的善人和儿童。有些人在莫大的悲伤愁苦中学会了这种本领——难道你们从未在残废者和不幸者中见到过这样有一双高傲、冷静、明亮的眼睛的人吗?如果你们不想听从我和我这番贫乏无力的话,那就请到他们中间去吧,在他们心中有一种无欲念的爱克服了愁苦,使愁苦改变了形象。
    某些贫苦的忍受者达到了这种功德圆满的境界,我深心敬仰,但目下可叹我离此境界甚远。但在这些年里,我常常相信自己知道达到这一境界的正确道路,缺乏这种安慰人心的信念的时候极少。
    我不敢说自己始终沿着这条正确的道路在前进,我经常由于种种原因徘徊中途,也不免走过几次邪路。有两种自私而强烈的内在倾向在我心中反对这种真正的爱。我是个酒徒,又害怕与人交往。我虽然大大限制自己饮酒的数量,但每隔几个星期,这位甜言蜜语的神又会说动我投入他的怀抱。那时,几乎不再发生夜里躺倒在大街上或者诸如此类的闹剧,因为酒爱我,但并不引诱我走得太远,至多到了各自的精灵可以亲切交谈时也就罢休,然而,每次酒后,心中的恶总是久久地纠缠着我。我毕竟不能不爱洒,对酒的强烈嗜好是我父亲的遗传。长久以来我怀着孝心谨慎地保存这份遗产,并把它完全化为我的本性,所以,我只好在欲念和天良之间订一个半是严肃、半开玩笑的契约。我采纳了阿西西的圣徒的赞美诗里的这一句话:“美酒,我亲爱的兄弟”。

    我另外一种恶习要糟糕得多。我对人没有多大兴趣,离群索居,对于人的事情始终抱着嘲讽和鄙视的态度。
    我开始自己的新生活时,还根本没有想到过这一点。让人们自己去相处吧,而我则把自己的柔情、爱慕与同情赠送给自然的无言的生活。我认为这样做是正确的。开始时我也完全做到了。
    夜里,我上床睡觉的时候,突然想起我好久没去过的某座小山、森林边缘某处的一棵孤零零的我所心爱的树。它此时此刻挺立在夜风中,做着梦,也许在打盹儿,在呻吟,在摇晃树枝。它会是怎么一副模样呢?我离开屋子,去探望它,极其温柔多情地端详它,心中怀着它的朦胧形象回家。
    你们在笑我。这或许是迷途的爱,但不是滥用了的爱。不过,我怎样由此找到通往对众人的爱的道路呢?
    一件事情做开了头,接着总会自然而然地产生极好的想法。关于我的重大作品的设想隐隐约约地在我的脑海里漂浮,越来越近了,越来越有实现的可能了。如果我的爱使我变成了—个能操森林和江河的语言的作家,那末,我又对谁去讲这种语言呢?当然不仅是对我所心爱的,而且首先是对众人,我要成为众人的爱的向导和教师。可是,我不受众人,对他们抱着粗鲁和嘲讽的态度。我感觉到了这种矛盾,感觉到了有必要克服这种与众人格格不入的冷漠态度,也要友爱待人。这是困难的,因为孤独和命运恰恰在这一点上已经使我变得冷酷无情,习性难移。不论在家中或在酒店里。我尽量使自己少对人采取拒斥的态度,在路上遇到别人也客气地点头,但这是不够的。我也看到,我已经把自己同众人的关系完全败坏了,因为人家态度冷淡,不相信我是在设法亲近他们,甚至以为这是一种嘲讽。最糟糕的是,我差不多已有一年没去那位学者家里了,而那是我唯一有熟人的地方。我感到必须首先去那里走访,寻找一条进人当地社交圈子的途径。
    我自己可笑的性格反倒帮了大忙。我刚想到那家人家去,脑子里就显现了伊丽莎白的形象。她站在塞甘蒂尼画中的云面前时多么美啊!我突然领悟到她对我的渴念和忧郁又多么有同感啊!于是,我头一回想到要同一个女人结婚。在这之前,我深信自己完全没有能力娶到妻子,因此我玩世不恭地听之任之。我是诗人嘛!游子嘛!酒徒嘛!隐士嘛!现在我自以为认识到,我的命运将要借相爱结婚的机会,为我架一座通往人世的桥梁。样样事情看来是那么诱人,那么有把握!伊丽莎白同我意气相投,这一点我过去已经感觉到了,看到了;另外,她禀性高尚,有接受能力。我回想起,在谈论圣克利门蒂以及后来观赏塞甘蒂尼的画时,她的美是如何显现出来的。而我呢,多年以来从艺术和自然那里搜集了一份丰富的财产深藏在心中;她将从我那里学会观察比比皆是的沉睡着的美;我将使她置身于美和真的环境之中,使她的脸和她的心灵忘却一切阴暗浑浊,使她的才能得以充分的发展。奇怪的是,我根本没有感觉到自己这样突然转变是多么可笑。我这个孤独古怪的人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坠入情网的少年,竟梦想着新婚的幸福和如何安排自己的家庭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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