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卡门青(35)

2025-10-09 评论

    我匆匆去到那个好客的人家,一进门就受到好心的责备。我多次前往。走访若干回之后,在那里又遇到了伊丽莎白。呵,她真美!她的外貌一如我过去把她当作自己的情侣来想象时那样的美丽、幸福。她亲切地问候我,甚至可说是怀着由衷地使我幸福的友好感情。
    你还记得那个有红色纸灯、有音乐、泛舟湖上的夜晚吗?你还记得我的爱情表白在萌芽中就被窒息的那个夜晚吗?那是一个热恋的少年悲伤而可笑的故事。
    热恋的成年人彼得·卡门青(35)的故事更可笑,更悲伤。
    伊丽莎白仿佛顺便说起,不久前她已经成了人家的未婚妻;我听了便祝贺她,还结识了前来接她的那位未婚夫,我也向他表示了祝贺。整个晚上,我的脸上挂着一个慷慨大度的施主的微笑,象一个假面具,累赘、讨厌。事后,我既没有奔入林中,也没有跑去酒店,而是坐在自己的床上,呆望着油灯,直到它发出臭气熄灭为止;我愕然,我昏乱,最后重新清醒。痛苦和绝望再次在我头上鼓动黑翼,我躺着,渺小、软弱、心碎,痛哭流涕。象一个孩子。
    我马上收拾行装,翌日清晨便到车站乘车返回故乡、我渴望着重新攀登泽恩阿尔卑施托克,回顾我的童年时代,去看看我的父亲是否还活着。
    我们彼此都已经变得陌生了。父亲头发全白了,有点驼背,外表的特征不那么显眼了。他待我态度温和,带点敬畏,也不问长问短,甚至要把他自己的床让给我睡;看来我这次回家不只使他感到出乎意料,还弄得他不知所措。这所小房子仍旧归他所有,草场和牲口卖掉了,他收一点租金,这儿那儿的干一点轻活儿。
    当他留下我一人在屋里时,我走到先前放着我母亲的床的地方,往事象一条平静宽阔的江河从我一旁流过。我不再是个少年了,我于是想到,真是光阴似箭,我自己也将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驼背小老头儿,躺在那里痛苦地死去。在这间几乎依然如故、寒碜破旧的小屋里,在我度过童年、学过拉丁文、目睹母亲去世的小屋里,产生这些念头是很自然的,它给我带来了安宁。我怀着感激的心情回忆着青年时代丰富多彩的生活,这时,我突然想起在佛罗伦萨学到的罗棱索·德·美第奇①的诗句:
    青春何美好,
    华年逐岁逝。
    欢乐趁今朝,
    明日恐已迟——
    ①罗·德·美第奇(1449—1402),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国君,许多著名人文主义者聚集在他的宫廷里,使当地成为文艺和科学的中心。他创作的彼特拉克风的情诗和民歌风的歌谣显示了他本人的艺术才具。
    我同时感到惊异的是,我把对于意大利、对于历史、对于疆域辽阔的精神王国的回忆也带到故乡的这间年深月久的老屋里来了。
    我给了父亲一点钱。晚上,我们一同去酒店,那里一切如故,不同的只是酒钱由我付。我父亲谈到星酒和香槟时,便让我来作证,我现在的酒量已胜过他老人家。我问起那个农夫,我当年往他的秃顶上浇酒的那个小老头儿。他好开玩笑,会耍花招,但他早已去世,他讲过的那些笑话也快被人遗忘了。我喝着沃州酒,听别人闲谈,也讲了一些见闻。我同父亲穿过月光回家去时,他醉醺醺地继续边讲边比划,我真被他迷住了,这样奇特的心情我以前还没有过。我一直被往昔的人物形象围在中间,康拉德舅舅、罗西·吉尔坦纳、母亲、理查德和阿格丽哀蒂,我仿佛在看一本美丽的画册,画里的一切是那么美,那么完善,使人看了惊异,因为在现实生活里,这一切连一半的魅力都没有。这一切是如何在我身旁潺潺流过、消逝、几乎被遗忘,如今却又清晰地画在了我的心中:半辈子的生活,不需要我的意志而由记忆独自保存着。
    我们回到家里,我父亲讲着讲着不出声了,睡着了,这时,我才又想起伊丽莎白。还在昨天,她问候我,我望着她出神,祝她的未婚夫幸福。现在我觉得这好象已经相隔很长一段时间。但是痛苦苏醒了,掺合在受惊四散的回忆的潮水中,象燥热风摇撼年久失修、摇摇欲坠的高山茅屋一般,摇撼着我的自私的、易受伤害的心。我没法在屋里呆下去。我爬出窗户,穿过小园子,来到湖边,解开久已无人保管和使用的小船,轻轻地划进苍白的湖上的夜。周围银雾蒸腾的群山庄严肃穆,几乎圆满的月亮挂在浅蓝的夜空,险些被漆黑的高山的山尖刺破。多么寂静,连远处泽恩阿尔卑施托克的瀑布声我都能听见了。故乡的精灵和我少年时光的精灵用它们苍白的翅膀抚摩我,它们登上了我的小船,伸出双臂,以痛苦的、难以理解的表情恳求着、暗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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