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卡门青(36)

2025-10-09 评论

    我的生活究竟有什么意义呢,经过如许的悲欢目的又何在呢?我今天还是个渴求者,我过去渴求真和美又是为什么呢?我为何固执地为那些值得追求的女性伤心流泪,忍受爱情与痛苦的折磨呢?早知今日为伤心的恋爱泪流满面,羞愧地低垂着头,又何必当初呢?上帝真是难以捉摸,他既然注定我一生是个孤独而很少得到爱的人,又何苦在我心中燃起思爱之火呢?
    湖水在船首两侧喃喃低语,船桨带起串串银珠,四周的群山近在咫尺,沉默无言,清冷的月亮游移在山壑的浓雾上。我少年时代的精灵默默地站立在我周围,深邃的眼睛望着我,无言地发问。我仿佛看到美丽的伊丽莎白也在其中,如果我没有错失时机,她会爱上我,成为我的人。
    我似乎觉得,如果我无声无臭地沉入这苍白的湖水,也就不会有人来打听我了。然而,当我发现这条朽坏的旧船漏水时,我划得更快了。我突然觉得身子发冷,便赶紧回家上床。我疲倦地躺着,但又醒着,回顾我的生活,一边寻思着:为了真正地幸福地生活,为了更贴近宇宙万有的心脏,我缺少什么,需要具备什么。
    我自然懂得,亲密与欢乐的核心是爱,我必须不顾最近为伊丽莎白遭受的痛苦,真正开始去爱众人。但是怎么去爱呢?爱谁呢?
    这时我想到了我的年迈的父亲,头一次注意到我还从未真正爱过他。我童年时增添了他的生活的艰难,后来我离开了家,母亲去世后,又留下了他一人,我还常常为他生气,末了几乎完全把他丢在了脑后。我必须想到,总会有一天他躺在临终的床上,我伶仃一人站在旁边,看着他的灵魂离去,而这灵魂却是我所陌生的,我从未努力去得到他的爱。
    我于是着手去学会这种既难学又可爱的本领,但不是通过爱某一个美丽迷人的情侣,而是通过爱一个白发苍苍、粗鲁无礼的酒鬼。我不再粗暴地回答他,尽可能地为他操心,念日历故事①给他听,向他讲法国和意大利产的葡萄和那里的人喝的酒。我没有免掉他干的那点活儿,否则的话,他就会完全不受管束了。我无法使他习惯于晚上不去酒店而在家喝酒。我买来了酒和雪茄,想方设法让老人家消磨时间。在第四个或第五个晚上,他犯了犟脾气,一声不吭,我问他有什么不舒服,他便抱怨说:“我觉着你想永远不让你父亲去酒店了。”——
    ①十五世纪以来附在宗教节日历本上的具有教训意义的故事。
    “哪儿的话,”我说,“你是父亲,我是你儿子,去不去酒店全在你自己。”
    他眨巴着眼睛打量我,然后快活地拿起帽子,于是,我们便一同朝酒店走去。
    我父亲不情愿我长久同他一起呆下去,虽然他嘴里不讲,但还是看得出来。我也想到国外什么地方去,看看我这种矛盾的心境能否得到安慰。我便问老人家说。“我过几天想走,你看怎么样?”他搔了搔脑袋,耸了耸变窄了的肩膀,狡狯地微笑着说:“随你的便!”并等着我回答。启程之前,我走访了几家邻居以及修道院的管事人,请他们照应他。我还借一个好天气的日子登上了泽恩阿尔卑施托克山。我站在宽阔的半圆形峰顶,俯览群山、葱绿的山谷、光洁的湖永和远方城市的雾气。在我幼年时,这一切曾使我充满强烈的憧憬之情,我曾离乡背井,去征服那美好的辽阔世界,如今,它又伸展在我的眼前,同以往一样地美,一样地陌生,但我却已经准备好再度出游去寻找乐土。
    我为了自己的研究工作,早已下决心到阿西西去呆一段较长的时间。我先乘火车回到巴塞尔,买了点必需的东西,收拾好几件行李,托运到佩鲁贾。我自己则乘车到佛罗伦萨,从那里不慌不忙、心情舒畅地步行去南方,过了佛罗伦萨,同老百期友好地打交道是不需要任何伎俩的;他们的生活始终是外露而不深藏,是那么简单、自由、淳朴,因此,从小镇到小镇,你可以毫无危险地同许多人结交。我又感到了安全稳妥如在故里,于是暗下决心,将来回到巴塞尔以后,我要到普通人中间去寻找接近人生的路,不再重返社交界。
    在佩鲁贾和阿西西,我的历史研究重又获得了生机和意义。那儿连日常生活也是一种乐趣。不久,我的有病的心灵又开始复元,并架起了通往生活的便桥。我在阿西西的女房东是一位健谈而虔诚信教的蔬菜商,我同她谈论过几次关于圣徒方济格的事迹,她便同我结下了亲密的友谊,还到处宣扬,给我带来了一个严格的天主教徒的名声。虽说我不配享受这种荣誉,但由此而来的好处是人们不再怀疑我是异教徒了。往常,任何外来人都会被贴上这种标签。这样,我便可以深入地同人们交往。这位太太名叫安农齐亚塔·纳尔迪尼,三十四岁,寡妇,身材高大,很懂礼貌。星期天,她常穿一件颜色明快的花裙衫,象是过真正的节日,除了耳环以外,胸前还挂上金项链,项链上有不少金箔圣牌闪闪发光,玎玲作响。她走到哪里,都带着一本银套祈祷书,使用起来一定非常笨重;还有一挂带银链的念珠,黑白相间,十分美观,使用起来当然灵便得多。在两次进教堂之间的时间里,她常坐在凉廊里,向赞叹不已的女邻居们一条条地列举缺席的女教友们的罪孽,在她那虔诚的圆脸上,浮现出一个同上帝和解了的灵魂的动人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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