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并不期待任何答复。微微的红晕升起在他苍白的脸上,他闭上眼睛,有片刻的时间他看去象是一个非常幸福的人。
“完了。”护士说。
但他再一次睁开眼睛,调皮地望着我,动了动眉毛,仿佛他想对我点点头。我站起来,把手垫到他的左肩下,小心翼翼地扶起他一点儿,这样总使他感觉舒服些。他就这样躺在我的手上,在短促的痛苦中又歪了一下嘴唇,稍稍转动了一下脑袋,仿佛突然受了凉,打了一个寒颤。这就是解脱。
“好一点吗,博比?”我还在问。但他已经摆脱了痛苦,在我手上逝去了。那是一月七日,下午一时。傍晚前,我们已把一切料理完毕。瘦小、畸形的躯体躺着,安详,清洁,别无其他变形,直到被人抬走,埋葬。在这两天里,我始终感到惊讶的是,我既不特别悲哀,也不束手无策,并且没有非哭不可的时候。在他生病期间,我已经彻底地感受了别离之情,一无遗留,我的悲痛的外壳摇晃着,缓慢地、轻飘地又升回高空。
尽管如此,我觉得现在是时候了,应当悄悄离开这个城市,到哪个地方去,尽可能到南方去休息,把我的作品,这件粗制的织物,放到织机上认真地去编织。我还剩下一点钱,于是把我承担的文学评论工作放弃了,并着手准备,初春一到便整装启程。先去阿西西,那个蔬菜店老板娘正期待着我,随后,到一个尽可能安静的山村去踏踏实实地工作。我觉得自己对于生与死已经有了足够的见识,可以指望别人来听我大放厥词了。我快活而焦急地等待三月天的到来。耳朵已经听到了铿锵有力的意大利话,鼻子已经闻到了煨饭、橙子、基安蒂红酒馋人的香味。
我的计划挑不出任何毛病,推敲得越久越使我满意。我正预先津津有味地品尝基安蒂红酒的时候,事情发生了根本的变化。酒店老板尼德格尔在二月间给我来了一封信,文笔美妙,委婉动人,说家乡下了许多场雪,村里牲口和人不是一切如常,尤其是我的父亲令人担忧,总而言之,最好是我寄点钱或者自己口去一趟。我觉得寄钱不合适,而老人家又确实使我担心,我不得不马上动身。在气候恶劣的一天,我回到家乡,风雪交加,群山和房屋全都望不见,好在我闭上眼睛也能找到道路。老卡门青并不象我猜想的那样躺在床上,而是可怜巴巴、畏畏缩缩地坐在炉边的角落里,被邻家一个女人纠缠着,她给他送来了牛奶,正开始耐心地一一数落他的糟糕的生活作风,连我进屋都没听见。
“鲁哀格,彼得回来了。”这白发罪人朝我眨了眨左眼。
但她不受迷惑,继续对他说教。我坐到一张椅子上,等她消耗尽她的仁爱精神,并发现她的话里有几段我听了也有好处。与此同时,我看着自己的大衣和靴子上的雪渐渐融化,椅子周围先是湿了一片,随后积成了一潭死水。那个女人终于唠叨完了,我们这才举行父子重逢的正式仪式,她也喜气洋洋地参加了。
父亲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我顿时想起以前想要照顾他而作的短暂尝试。我当时离开家乡也没能使他回心转意,现在他是每况愈下,还得由我来食这份恶果。
你毕竟不能指望一个在壮年时就不是品行优良的模范的怪僻老农,会在年迈多病时变得温柔和顺,万分感动地来观看自家儿子主演的孝子戏。我父亲也无动于衷,而且病愈重愈讨人嫌,我过去使他受过的折磨和苦恼,他如今都一一报复,即使不要利息,也得等价交换;他在我面前活不多,也小心翼翼,但却有许多有效的手腕,不用语言就露出他的不满、刻薄和粗暴。我有时也好奇地想,自己到了老年,会不会也变成一个这么恼人而讨厌的怪物。他一如既往地嗜酒如命。我每天给他倒两杯南方的好酒,但他享用时却总是绷着脸,那原因是我倒完酒就把酒瓶放回到空空如也的地窖里去,而且从来不把地窖的钥匙交给他。
到了二月底这才有几周晴朗的天气,使山区的冬季变得如此绚丽。白雪皑皑的陡峭高山明净清爽,直插蓝芙蓉般蔚蓝的天空,在透明的空气中仿佛近在咫尺。草场和山坡也覆盖着山区严冬的雪,但是如此清白、透明、香气浓郁,在山谷地带还从未见过。中午,阳光在小土包上欢庆五彩缤纷的节日、在谷地和斜坡上则躺卧着深蓝的阴影。下了数周的大雪之后,空气是如此纯洁,你在阳光下每吸一口气便是一次享受。在较小的山坡上,年轻人沉湎于滑雪运动。午后,你可以看到老年人站在小巷里,舒舒坦坦地享受着阳光的沐浴。到了夜里冻冰时,屋顶的桷发出喀喀的声响。白茫茫的冰雪覆盖的田野中间,是永不结冰的湖,平静,湛蓝,比在夏天时更美。每天午饭前,我搀扶父亲到门口,看着他把褐色的弯曲成几节的手指伸向美丽温暖的阳光。过了片刻,他便开始咳嗽,连声叫冷。这是他向我要酒喝的花招之一,其实,咳嗽并不厉害,天气也没他说得那么冷。我于是给他一小杯龙胆酒或者苦艾酒。他便富有艺术性地由强到弱渐渐停止了咳嗽,还为他用妙计蒙骗了我而暗暗高兴。饭后,我留他一人在家,扎上绑腿,去爬几小时山,尽兴而归。我带去一只装水果的麻袋,回来时,便坐在上面,从倾斜的雪地里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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