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鞠躬,国王杀人(3)

2025-10-09 评论

    我把皮肤上捏出块块红斑,想知道我的腿和手臂是什么材料做的,上帝会在什么时候把它们从我身上拿走。我嚼着叶子和花,希望舌头变成它们的同族,希望自己像花和叶一样通晓生命之道。我用通行的名字和它们打招呼。“乳飞廉”(Milchdistel),是一种花茎有乳浆叶子带刺的植物,但它不中意自己的名字,不愿听从。我试着重新给它起名,叫“刺肋”或“针颈”,不出现“乳”和“飞廉”的字眼。此时,在正确的植物面前,所有错误名字的谎言中,面向虚无的缝隙出现了。自己大声独语而不和植物对话,对我是一件丢脸的事。在四列驶过的火车上,窗户会猛然打开。旅客们穿着短袖站在车厢里。我向他们挥手,尽量靠近铁轨,希望能看清一点他们的脸。旅客都是干净的城里人,一些女人身上的首饰和红指甲熠熠发光。列车驶过之后,我飘起的裙子重又贴在身上,头被突然中断的气流搅得发昏,像旋转木马骤然停下后,眼睛涨痛,眼球仿佛从额头拉开,被气流冷却后,大得眼眶几乎无法将它们包住。我呼吸无力,胳膊和腿上的皮肤脏污,到处是划痕,指甲也被染成绿色和褐色。每次列车驶过之后,我都感觉自己被抛弃了。我厌恶自己,更清晰地看着自己。此时,山谷的天空是一块巨大的蓝色垃圾,草地是一片巨大的绿色垃圾,而我是它们中间的一小块垃圾,毫无价值的一小块垃圾。方言中没有“孤独”这个词,只有“独自”,读“allenig”,听着像“wenig(少)”。事实也的确如此。
    在玉米地里的感觉是一样的。花序是老人的白发,可以用来编辫子。玉米粒是破碎的黄色牙齿。我的身体簌簌作响,像尘土中空旷的风一样微不足道。嗓子干渴,头顶一个陌生的太阳,像上等人把一杯水递给客人时手中的托盘。直到今天,长长的玉米地依然会令我感到悲伤。无论在火车上还是在汽车里,每每驶过玉米地,我都被一种恐惧攫住,我闭上眼睛,怕玉米地会直挺挺地环绕整个地球。
    我讨厌执拗的田地,它们吃掉野草和野物,只为了喂饱蔬菜和家禽。每一块耕地都是无边无际的死亡形式的陈列馆,是绽放的尸体盛宴。每一片风景都在执行着死亡。花效仿着人类的脖颈、鼻子、眼睛、嘴唇、舌头、手指、肚脐、乳头,纠缠着借来蜡黄、灰白、血红或灰蓝的器官,在绿的陪衬下,挥霍着不属于它们的一切。缤纷的色彩随意从死者皮肤中穿过,愚昧的生者虽乞求却不得,它们只愿傍在亡者身边,在凋零的肉体上盛开。我在看望死者时认识了蓝色的指甲和淡绿耳垂上的黄色软骨,植物已在那里露出牙齿,等不到走进墓穴,迫不及待地在宅中最美丽的房间开始了它们的分解工作。走在村庄的街道上,在房屋、水井和树木之间,我心想:村庄只是世界的花边,人应当在柏油马路的地毯上生活,地毯只在城里才有。我不想被这盛开的、铺张着所有颜色的陈列馆俘虏,我不要将自己的身体奉献给这贪婪的、用鲜花伪装的燃烧的夏天。

    我要离开花边,走上地毯,那里的脚下是坚实的柏油路,死亡无法从泥土爬上脚踝。我要像城里女人一样涂着红指甲坐火车,穿优雅的蜥蜴头皮鞋走在柏油路上,听鞋底啪嗒啪嗒的声响,像我两次进城看病时见到的那样。虽然我只了解农民,但我无法认同贪婪的庄稼地的生活,无法与映在皮肤上的叶的绿色妥协。我知道,庄稼养育我,只是为了将来吃掉我。它时时处处都在提醒,我们只是未来死亡陈列馆的一个候选人。我不明白,大家为何能安心将自己的生命托付给这样一个地方。
    那时我很失败,因为我的行为无法说服自己,我的思想也无法令人信服。我将瞬间片刻打开的缝隙,不能大到人力所及之物可以填入。我挑战赤身走来的倏忽易逝,却无力找到可以勉强自己顺应世俗的尺度。
    从皮肤中滑出落入虚无令人蒙羞。我曾试图接近周围的环境,让它将我打磨,将我损耗,把我肢解到永远不能复合。现在看起来,当时的行为近乎乱伦。我渴望“正常的交往”,却又将它拒之门外,因为我无法做到对一切听之任之。我迫切需要心如止水,却不知如何才能做到。外在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我也从未想过讨论这些,但头脑中的“迷失”则须掩饰。方言中除了形容身体的“慵懒”和精神的“深邃”之外,没有其他词汇,当时没有,我至今也未找到。不是所有事物都有适合它的表达,人们也不总在词语中思考。我就是这样。我对很多事物的思考,无论在村子的方言德语,城里的标准德语,还是罗马尼亚语,无论在西德德语还是东德德语,还是在书本中,都无法找到合适的词汇。内心的领域无需言语的覆盖,它将我们带到词语无法驻足之地。最关键的东西往往无法言说,而言说的冲动总在它身旁流淌。只有西方人认为,说话能解决大脑的迷惑。但说话既不能打理玉米地里的生活,也不能安排柏油路上的生活。不能容忍无意义的事情,我也只在西方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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