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能做什么?如果生活中的绝大部分已经失常,词语也会失落。我看到过我曾拥有的词语失落,我敢肯定,那些我可能拥有却并未拥有的,也会随之一起失落。不存在的会和已存在的一样,终会陨落。我永远不会知道,人们需要多少词语才能完全覆盖额头的迷失。而当我们为它找到词汇之时,迷失又匆匆离它们而去。哪些词,须以何种速度备用,并随时与其他词汇交替,才能赶上思想的脚步?怎样才算赶上了思想的脚步?思想与思想的交流,和思想与词语的交谈,本来就是两码事。
尽管如此,表达的愿望依然存在。如果不是一直拥有这样的愿望,我不会想到要为乳飞廉取名,好用正确的名字去称呼它。如果没有这样的愿望,我也不会因适应环境的尝试失败而使自己陌生化。
物品于我一向很重要,它们的外形和主人自己的影像一样。要想了解一件物品,只需看它的主人,他们之间密不可分。物品是从人的皮肤剥离的最外层部分,如果它们的生命比主人更长,逝者就会在他们遗留的物件中徜徉。父亲去世后,医院把他的假牙和眼镜转交给我。家中厨房放餐具的一个抽屉里,一直放着几把他的小螺丝刀。父亲在世时,母亲总是嘟囔着叫他拿走,可他死后,螺丝刀在那儿一放又是好几年。这时,厨房抽屉里的螺丝刀不再碍母亲的眼了。主人已不在桌边,至少他的工具可以和餐具放在一起。逝者已去,生者不再拘泥于常规,手下也对他们生出些敬畏。有时我会想,假如父亲能够重新回到桌边,他甚至可以用螺丝刀代替刀叉吃饭也未尝不可。父亲走后,固执的杏树也在院中扭捏着不愿开放。感觉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向外发散,只有少数几件物品会清晰地印在人们的记忆中,毫无道理可言,而且不直截了当。不是假牙和眼镜,而是螺丝刀和杏树一直在提示我们父亲已经不在的事实。我的目光荒谬地走进杏树,望久了,它们又秃又短的枝干,在我的视线中渐渐与小螺丝刀混淆起来。我在张望中长大,但这些东西依然别有用心地纠结在一起,和从前一样。
柏林不适合杏树的生长,这里太冷。我在柏林并没有想念过杏树,却在不经意间碰到一棵。它紧挨着一座城铁铁路桥,人们一般不会往那儿去。它不属于任何人,顶多属于这个城市。它站在路堤的一个低洼处,树冠与桥栏一般高,离桥栏很远,要想摘到杏枝,得冒点风险弯过身子去拽。每隔几天,我都会路过那里。杏树对我意味着已经远去的一小块村庄,它来到德国的时间比我更久,仿佛当年有些树也厌倦了村子,悄悄从园子里溜走。远走他乡的树像背井离乡的人,在恰当的时刻离开了危险的地方,找到一块不很恰当的土地,在其中一个错误的地方停下来,再也下不了决心继续走下去。通往商店的路两旁都有通道,我可以避开杏树。但既然它存在着,就不可能只去商店。我经常面临选择,是去看树,还是绕道走。我对自己说:去看看它今天是什么样子,或者:它今天该不会让我心烦吧。我去看杏树不为父亲,不为村子,也不为国家——不是乡愁的驱使。树既不是负担也不会减轻负担,它站在那里,只是对时间的一种回味。和杏树在一起时,我脑子里沙沙作响的一半是糖一半是沙。“杏”(aprikosen)这个词很讨巧,听起来像“亲热”(liebkosen)。
在与杏树无数次的相遇之后,我用剪报粘贴了下面的文字:停车场的猫拖着脚步,五六爪印如合欢豆荚印上台阶。当年村里我们大嚼歪杏,猫咪竖着鼻子板凳上团团围坐,一双双眼睛玻璃杯一样转动,梦乡里头发呼吸起伏。杏枝张开手臂发烧般冰冷,杏甜甜地伤害着,让我今天还在向停车场的猫们问候着。我并不指望这首诗能最终解释有关杏树的事情,它既不能否定也无法证明杏树问题对我的困扰。既然糖于我一半是沙子,并非我自己的文字,而是亚历山大·沃纳(AlexandruVona)那信手拈来的简洁而充满诗意惊怵的句子帮了我的忙:“我想象那飞速的记忆迷宫,它如此包罗万象,却只需要分秒,不论是持续一整天的内容,或甚是已被压缩的记忆??问题原本很简单:时间要去哪里?其实我们需要的,仅只是再次体验它为我们留下的那一点点东西?”
我在事物面前曾无缘无故认生的地方,总会折返回来。事物在自我重复中找到我。亚历山大·沃纳写道:“事物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出场,我不明了其意图。”帽子具有一种无目的的潜伏性,在主人不经意间,秘密悄悄溜进头发和丝绸衬里之间。人们戴着帽子干活的时候,虽然不能完全确定,但我能感觉出那里面藏着秘密。因此,“脱帽”并不一定表示行礼致意,它更可能意味着“亮出前额”。帽子摘下时,里面的白色丝绸衬里会露出来——帽子可以是带白色衬里的头部遮蔽物。一次,两个秘密警察来工厂找我,两人同时摘下毛皮帽子,脑袋中间,头发乱蓬蓬地向上着——大脑使头发立起来,想让它们离开头颅,我看见它就蹲伏在衬里上。两人傲慢无礼,行为粗鄙,只有白色衬里使他们显得可怜无助。这白色的光芒使我感到自己的神圣不可侵犯,让我在内心能够摆脱他们,生出许多大胆的想法,他们却无从得知是什么在保护我。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些小诗,我在心里默念,仿佛从丝绸衬里中读出。两人的脖子一副老相,面部沧桑。他们自认掌握着我的生死大权,其实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把握且不自知。我的小诗在白色衬里站立的地方,就是他们头颅的灵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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