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鞠躬,国王杀人(6)

2025-10-09 评论

    上述三位作家的写作方式完全不同,但他们的文字都将我深深吸引,令人赞叹。他们让我跳出自己,用他们的文字重新审视我的生活。人们在赞美散文时喜欢说,这句话很有诗意,或许是因为它单独存在即能达意的缘故。但散文中的好句子只可能与诗中的好句子,而非平庸的句子相似。不论在哪里,只有好的文字才会有相似之处。“当鸟儿死去,它们的肚皮在风中朝向天空”,这样的句子出现在安图尼施的散文中再自然不过。它听上去之所以是好的诗句,只因为它是好的散文句。
    在物品及表述行为而非表达思想的词汇中,已经存在太多的陷阱。然而,我又离开花边,走上铺着柏油马路的地毯。我十五岁进城,接触到许多新鲜事物,开始学习罗马尼亚语。起初很吃力,尽管竖起耳朵全神贯注,还是什么都听不懂。我穿上了蜥蜴头皮鞋在街上啪嗒啪嗒,却迷失了自己。走过城市,感觉除了脚尖为高跟鞋存在之外,身上别无他物。我只好尽量少说话。半年以后,一切突然变了,我似乎没做什么,所有人行横道、机关窗口、电车、商店里的货物,一下子都为我学会了这门新的语言。
    如果某个地方充斥着你不懂的语言,你就要和它一道去倾听。日子久了,你在这里生活的时光就为你学会了语言,这和大脑没什么关系。我一直以为,人们对词语的倾听不够重视。倾听是在为说话做准备,时候一到,话语会自动从嘴里涌出来。忽然有一天,罗马尼亚语就变成了我自己的语言。不同的是,当我——并非情愿地——不得不用德语词汇和它们做比较时,罗语词汇睁大了眼睛。它的纷杂具有一种感性、调皮、突如其来的美。
    村里的方言德语说:风在走;学校的标准德语说:风在吹(wehen),七岁的我听着感觉风在让自己痛(wehen);罗语则说:风在打(vintulbate),你会立刻听到运动的声响:风不是让自己,而是让别人痛。不同语言对停止刮风的表达也大相径庭。德语说:风躺下了,是平坦的、水平的;罗语说:风站住了(vintulastat),是直立的、垂直的。“风”只是不同语言表达同一事物时持续换位的一个例子,几乎每个句子都是另外一种视角。罗语眼中的世界如此不同,是因为罗语的词汇不同,这些词汇又以完全不同的方式被织入语法的网中。
    百合(Lilie),在罗语中是阳性,crin。阴性的Lilie和阳性的crin观察的目光自然是不一样的。人们在德语中和百合女士打交道,在罗语中和百合先生打交道。拥有两种视角的人,二者在头脑中交织在一起。阴性百合和阳性百合敞开自己,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荡着秋千,荡进对方的身体里去。物体内部会产生一阵骚乱,因为它无法清晰地辨认自己了。百合在两种同时奔跑的语言中变成了什么?一个男人脸上的女人鼻子?一片修长淡绿的上腭?一只白手套,还是白色衣领?它散发来与去的气味,还是让我们嗅出超越时间之上的停留?两种语言交汇下的百合,通过两种百合视角,碰撞出一个神秘而永无终结的过程。双体百合在大脑中无法停歇,不断讲述着有关自己和世界出人意料的故事。与单语百合相比,人们在双语百合中看到更为丰富的内涵。
    从一种语言走向另一种语言时会发生变样,这时母语的视角被置于外来语种的审视之下。母语无需作为,它是不经意间产生的一种天赋,在迟来的异域语言打量下,原本天然而唯一的语词世界中,它的偶然性悄然闪现。从此,母语不再是事物唯一的栖所,母语词汇也不再是事物唯一的尺度。当然,对个体而言,母语仍然是无法撼动的,即便在外语的观照下被相对化,我们终归还是信任母语的标准。我们知道,这尽管偶然但源于直觉的标准是我们拥有的最安全、最基本的标准,它无偿地将自己提供给嘴唇,无须有意识地学习。母语像皮肤一样,随时随地无条件地存在着,如果被小看、被歧视、甚或被禁止,也会像皮肤一样受伤。我从罗马尼亚的一个方言小村走出来,操一口学校里学到的寒酸的德语普通话,走进城市的官方语言。和我经历类似的人,会和我感到一样的困顿。来到城市的头两年中,在语言中找一个合适的字眼,往往比在陌生的街区找路还要困难。罗语就像我口袋里的零钱,货架上的商品还没有完全吸引我的目光,它已经不够用来支付了。我要说的话,必须用合适的词语来支付,可是它们绝大多数我都不认识,认识的有限几个在用时又想不起来。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赫塔·米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