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鞠躬,国王杀人(5)

2025-10-09 评论

    我喜欢戴帽子的人,因为帽子一旦摘下,大脑就得亮出来。一直以来,我在人们脱帽的瞬间都会低下目光,不去看,否则看到的东西太多。我永远不会给自己买一个有白色衬里的头部遮蔽物,否则我的太阳穴会跳个不停,因为它会立刻让我想到,在帽子的衬里面前,头无所隐瞒,它在每一顶帽子面前都没有秘密。
    我可以说出这一切:杏树也好,帽子的白色衬里也罢,但我无法用词语解释它们在大脑中的作为。词语被裁剪过,甚至被裁剪得很精确,用于说话。它们只为说话而存在。对于我,它们也为写作而存在。但杏树的螺丝刀枝条和大脑帽子,是词语无法理解的,它们没有能力做思想的代表。
    读书或写作也都于事无补。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你认为这本书严肃,而另外一本却肤浅。我只能回答,那要看它在大脑中引发迷失的密度,那些立刻将我的思想吸引、词语却无法驻足之处的密度。文章中这样的地方越多,就越严肃,这样的地方越少,就越平庸。一直以来,我评价一篇文字的优劣仅此一个标准。每一个好句子都会使大脑无声地迷失,把读者带到一个它所释放的内容迥异于词语之表达的地方。如果说一本书改变了我,那就是基于这样的原因。尽管大家总是强调诗歌与散文的不同,但在这个问题上,二者没有区别。散文同样要遵循这个密度,只不过它因篇幅不同所采用的方式也不同。经常举办诗歌朗读会的布鲁诺·甘茨(BrunoGanz)曾在一次采访中说:“是的,诗歌中每一个句子都能展开一片广阔的空间,并超越词汇赋予它的意义。每句诗行又以奇特的方式和下一行叠加,如此不断构造出新的空间。线性的散文则以论证方式出现,经常需要运用换位、垂直和异常独特的移位。在我看来,诗歌处于一个被空气包裹的巨大空间,它比词语直接表述的内涵更广,更能打动人。”布鲁诺·甘茨非常贴切地描绘出读者被文字吸引的情形,只不过它针对包括散文在内的所有文学形式。散文有时也会像玻璃一样清晰走来,汉娜·克拉尔(HannaKrall)就是很好的例子:“他们把她从维也纳的盖世太保带到奥斯维辛,隔离起来。三个月后,因为她丈夫在茅特豪森等着,只好放她出来。她在月台上找到门格勒医生,希望能允许她在列车上做护理??门格勒医生优雅、有礼,在站台上简单地做了个测试:‘你知道怎么区别动脉出血和静脉出血吗?’他问,这个她知道,她曾在犹太人聚居区的伤寒诊所学过。门格勒又问,‘人一分钟呼吸几次?’这个问题难住了她,‘心脏一分钟跳几下?’医生像个通情达理的教授,不愿看到学生考试不及格。‘要看情况,’她回答,‘看他是否感到害怕,和害怕的程度。’门格勒医生大笑起来。这时她看见他门牙上有个缝,她记起护理课上讲过,这样一个牙缝叫做先天性牙体间隙。”汉娜·克拉尔的记录保留了口述语气,其笔触饱含冷峻的精准和敏锐的平静。

    文字在讲述的同时也在倾听,阅读时将我推到离事实近到几乎无法忍受的距离。汉娜·克拉尔使我们所有的评价失语,她通过提炼和对情节的安排产生一种毋庸置疑的率直,在脑海中开始回响。她笔下的事件似乎自己在讲故事。汉娜·克拉尔的高明之处在于她不加评论,却在每个句子后面无形地参与着。她无须虚构,仅仅通过对词语、词序、剪裁的敏锐感觉,令人叹服地进行文学创作。在她的作品中,事件仿佛被迫回到亲历者的隐身之处。亚历山大·沃纳(AlexandruVona)则是相反的例子,他在虚构时却给人以纪实的印象。沃纳的文字无须修饰也能熠熠生辉,他这样描写“在家的感觉”:“??我在夜的黑暗中走进房间,认出了凳子。因为我知道,这时候它一定在那里,(而且我知道,我)在同样被黑暗包围的陌生房间中不会认出它——事实上我什么都没看见。”还有,“整个城市像音乐会上邻座那一动不动的剪影”,或者,“我在谈话时关注自己的表情总是多于对方,而我对自己的了解,并不比在对方眼中折射的更多。”沃纳的文字中,迷失在简洁中发生,已经确认的事实重又变回陌生,扩展为范式。但他的方式方法和手段却让人不得而知。句子在大脑中做了什么,不会示人。
    文章也可以是隐喻的,像安东尼奥·罗伯·安图尼施(AntonioLoboAntunes)的作品,将文字拼成画面,再引向迷失:“黑色的情绪和愤怒的忧郁化为云的色彩,在海上团成一个个靠垫,摞在一起,仿佛到处是塔夫绸的双下巴。”这是他的小说《鸟儿归来》中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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