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前几次一样,这回在莫特家也过得很快活,喝了很多酒。他仍以那种特有的粗暴和带有神秘色彩的沉闷的欢乐招待我们,夺走我们的注意力。他歌唱得极美,这次也唱了我作的一支歌,我们三个人友好相处,感到很温暖,紧紧靠拢在一起,坦率地互相凝视着,我们坐着坐着感情越来越炽热。这位芳名叫绿蒂的高个儿妇人以她的一片柔情吸引了我。上述情况的发生已不是第一次,曾有一位美丽可爱的女子以同情和奇特的信任态度对待我,这次也同样使我感到痛楚,因为我现在已多少懂得这些事儿,并不敢认真对待。一个钟情的女子对我特别亲切,这种情况我已遇到过许多次。她们对我无能为力,正如爱情或者妒忌对我并不起作用,因而她们多半对我抱着慈母般的关切态度。
可惜我在这么多次关系中并无一次切实的体验,也即是从未能亲身体味爱情的幸福,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真实愿意有一次这样的体验的。我的欢乐因而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不过和一位美丽顺从的女子以及一位热情、强壮、有点粗暴的男子共度的晚上还是美好的。这个男人喜欢我,关心我,然而他向我表示的情谊和他对女人表示的那种又粗暴又乖张的感情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我们告别前最后一次碰杯时,他对我点点头说:“现在我待您亲如兄弟,是不是?我愿意这样。不过还是任其自然发展吧。您知道我从前对自己看上的人立即就以你相称,可是这并不好,至少在同事们面前如此。我因此曾同别人发生多次争执。”
我这次没有陪伴朋友的情人回家,未享到又苦又甜的幸福。她在那儿留了下来,我宁可如此。旅程,访问乐队指挥,早晨的紧张,和莫特的新交往,一切都对我大有好处。我现在才看到,在那孤独地期待着的漫长的一年中,我被遗忘、疏远和与人隔绝的程度是何等的严重,现在终于又重新感受愉快和舒适的紧张,又在人群中频繁地活动、属于人类世界的一员了。
第二天早晨我准时来到乐队指挥罗斯勒家。我发现他还穿着睡袍,还没有梳洗,不过他却高声欢迎我,态度比昨天友好得多。他请我当即演奏,把抄好的乐谱放在我前面,自己就在钢琴前坐了下来。我尽力演奏得好些,但那字迹潦草的乐谱实在难认。我们演奏完毕后他又默不作声地翻了一页乐谱,要我独奏,接着又加上了第三页。
“很好,”他说。“您还需要多多练习阅读手抄谱,乐谱并不都是印的。今天晚上请到剧场来,我给您安排好位置,您可以同旁边的人对对声部,时间局促,这个位置只是临时安排的,恐怕要挤一点。您事先好好看看乐谱,今天不练习了。我给您一张条子,您十一点后去剧院凭它领取乐谱。”
我不清楚那边的情况,但是看得出来,这是个不喜欢别人提问题的人,于是我使走了。在剧院里,没有人告诉我怎么敢乐谱,也没有人肯听我说话,我完全不习惯那种忙忙碌碌的环境,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后来我托人去寻找莫特;他一来事情便迎刃而解。当晚我生平第一次在剧场里正式演出,乐人指挥始终紧盯着我。第二天我被正式录用了。
人就是这么奇怪,我进入了新生活的行列,愿望也实现了,却时时还怀着隐隐的、好似隔着一重薄雾似的乡思之情,奇怪地思念那种孤独、沉闷、空虚的日子。故乡的往事在我面前—一重现,就连那次不幸事故,我也怀着感激之情,似乎其中也有一些值得想念的东西,当然对山上度过的那两周我是真实怀念的。我相信自己感到的决不是生活中顺利和幸福的一面,而是种种弱点和失败,没有这些阴影和牺牲,我的创作源泉必然贫乏可怜。当然那些寂静的时刻和创造性的工作是不足挂齿的,当我办事顺利,生活富裕时,便时时感觉到,仿佛听见内心深处隐藏的源泉在潺潺流动。
我在管弦乐队充当小提琴手,熟读了大量的总谱,怀着走向世界的欲望朝前探索。我渐渐地学会了过去只是在理论上和从远处观望的东西,对一些乐器的种类、音色和意义都有了彻底的了解,我观摩和学习舞台音乐的同时,始终热切地期待着有朝一日上演自己的歌剧。
我和莫特的亲密交往——他已在歌剧院取得了第一号最重要人物的位置——使我很快便能接近一切乐器,这给我带来了很多方便。但是我和同事们,也即管弦乐队的演员们却相处得不和睦,没能如我所希望的那样建立诚挚友好的关系。只有第一小提琴手台塞尔和我建立了友谊,他是奥地利施蒂利亚人,比我年长十岁,是一个质朴直爽的人,有一张细嫩红润的脸,音乐技巧惊人,具有罕见的精细、敏锐的听觉。他是少数几个以艺术享受为满足的人,并不在乎有无声誉。他不是名家,没有写过曲子,他只满足于演奏小提琴,并且真正出自内心,他的技巧是完美无缺的。任何序曲他几乎都不需要指挥便可演奏自如,能够体味每一细腻之处和华丽之处,能够突出每一乐器的比美和独特之处,全剧院中无人可和他相比拟。他几乎会演奏一切乐器,因而我每天都跟他学习,向他讨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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