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特露德(9)

2025-10-09 评论

    这种情况下我不能再在家乡逗留下去了。我的双亲也很难容忍我那种容易冲动的忧郁症,因而当我提出筹划已久的旅行方案时,他们几乎没有反对意见,其实父亲早就许诺我去旅行了。我的残疾不仅破坏了我的身体,从此以后还永远破坏了我衷心想望的志愿和希望。我的弱点和残疾从未象那时候那样令我烦躁和痛苦,每一个健康的青年男子和每一个漂亮妇女的眼光都使我感到屈辱和痛苦。我慢慢地习惯于支着拐杖行走,不再感到有所不便时,我就明白自己受辱和苦恼的年代已经过去,可以顺心而有趣地打发日子了。
    幸而我有能力单独旅行,不需要任何人帮助照料。任何人的陪伴都会打扰我,破坏我内心的平静。当我坐在火车里,没有任何人打量我,向我表示同情,我便会觉得浑身的轻松。我白天黑夜不停歇地赶路,第二天傍晚,当我透过浑浊的玻璃窗眺望高耸的山峰时,心里真有一种逃亡的感觉,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黄昏时分我们到了终点站,我疲倦而愉快地穿过格劳宾登①一座小城镇的黝暗街道,径直走向第一家旅馆,喝过一杯深红葡萄酒后我就沉入了睡乡,整整十个小时的睡眠不仅恢复了旅途的疲劳,还解除了大部分由来已久的烦恼。
    ①格劳宾登(Graubuden),瑞士一州名。
    第二天清晨我登上了一辆小小的登山火车,火车沿着翻滚着白沫的山溪穿越过狭窄的山谷,抵达一座孤零零的小火车站,中午时分我就来到了这个国家最高的小山村之一的村子里了。
    我在这寂静、贫困的村子里的一家独一无二的小旅舍里安下身来,秋天来临之前,我成了这里唯一的客人。我原来打算在这里作短期休息,然后再到瑞士各处旅游,观赏一下异国的风貌。可是高原上微风习习,空气清新,芬芳四溢,我再也舍不得离开了。我所在山谷的一面全是松树林子,几乎从山脚布满到山顶,另一面却是光秃秃的石岩。我就在这里打发着日子,有时坐在棕色的岩石上晒太阳,有时坐在小溪边倾听着潺潺的流水声,每到夜晚,这叮咚的水声便响彻整个村子。最初的日子里,我象饮啜一杯清凉饮料似的享受着这里的寂静,没有人注意我,没有人好奇地或者同情地朝我指指点点,我是自由自在的,象一只孤独的鸟儿飞翔在高原上,很快就忘却了自己的痛苦和那种病态的妒意。偶尔,我一想起自己还未能去过别的山上,未能拜访更多的山谷和阿尔卑斯山峰以及未能攀登那些危险的山径时,便感到难过。然而,总的说来我是愉快的,经历了几个月的烦恼激动之后,孤独的寂静包围着我,使我好似处身于一座坚固的城堡之中,我重又找回了曾被扰乱的平静的心灵,并且认识到自己身上那些弱点,倘若没有愉快开朗的心情,那么就会使自己变得灰心绝望。
    山上度过的那几周几乎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我呼吸着清新纯净的空气,饮啜着冰凉的溪水,凝视着在陡峭的山坡上照看着羊群吃草的牧人,他们头发乌黑,举止梦幻般的恬静。我还不时听到暴风雨掠过山谷的声音,感到雾气和云块拂过自己的脸颊。在岩石的缝隙中,我看到了小小的、柔嫩的、色彩斑斓的繁华世界以及茂盛可爱的翠绿苔藓。每当明朗的晴日,我喜欢攀登山峰,一直爬到对面的山顶,眺望那蓝天下的美丽如画的群山景色和白雪皑皑、好似披着耀眼的银装的田野。在山中小径的某一处,有一条小泉潺潺流过,形成了一个浅浅的水潭。我发现,凡是阳光灿烂的晴日,总有一群成百的蓝色小蝴蝶在这里憩息饮水,它们对我从不惧怕,我若是打扰了它们,它们便挥动着薄绸般的小翅膀,围着我翩翩飞舞。自从我结识它们之后,我只在阳光明媚的日子走这条小路,每次看见这密密麻麻的蓝色蝶群,就觉得它们好似在举行什么庆祝盛典。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当然也不全是湛蓝的晴天和充满节日气氛的日子。在我的记忆中,那里不仅有雾天和雨天,还有大雪和严寒,甚至还有暴风雨和恶劣的气候。
    我并不习惯于孤单寂寞,随着最初的体憩和享受过去之后,我感到不时有烦恼来侵袭我,并且又常常突然觉得恐怖正在降临。寒夜里,我常常独自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膝上盖着旅行毛毯,疲倦得无法抵御各种纷然而至的思想。我所向往的一切都是一个热血青年所渴望和追求的:热闹的宴会和欢乐的舞会,妇女的爱情和冒险记,事业和爱情的成功。然而这一切却都在大洋的彼岸,永远和我无缘,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即。甚至在那放肆胡闹的年代,那次半带强迫的游戏,其结局是我的雪橇失事,尽管如此,在我的记忆中也还是美丽动人而且具有乐园的色彩的,好似一个失落了的欢乐的天堂,它们的回声一再地从远处迷迷糊糊地传来。有时候夜里暴风大作,冰冷而持续不断的暴雨倾泻而下,毁坏了松树林,发出可怕的声响,并且猛烈地撞击着破旧的屋顶,在这不眠的夏夜发出成千种无可形容的怪声,而我则躺在床上做着热烈而又毫无希望的梦,梦着生活和爱情,满腹的愤怒并且怨天尤人,我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可怜的诗人和梦想者,他的美丽的梦想仅仅是一个稀薄的肥皂沫,与此同时,世界上其他成千上万的人却正为他们的年富力强而沾沾自喜,正向生命的一切顶峰伸出双手高声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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