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球游戏(127)

2025-10-09 评论

    在我们这里,那个野蛮时代——那一欢欣鼓舞、疯狂仇恨而又狂热到无法形容的时代,早已被忘得一干二净,这真是难以理解的事,因为它与我们团体种种机构的诞生有着非常密切的联带关系,可以说是我们得以诞生的前提和原因。一位讽刺作家完全可以把这种丧失记忆比作那类冒险家暴发户的健忘症,他们一旦取得贵族封号飞黄腾达,便将自己的出生土地和家乡父老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们再稍稍叙述一下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吧。我阅读过不少文献资料。我的兴趣不在那些被征服的国家和被摧毁的城市上,我只关心当时精神工作者的态度。他们处境艰难,大部分人甚至难以苟延残喘。不论在学者间,还是在教士问,都出现了为信仰而牺牲的殉难者,他们的先驱和殉难精神,即或在那个已经习惯于残暴统治的时代,也并非没有影响。尤其因为到处都有精神思想界的代表人物受不了压力,他们中的多数人都向暴力时代低头了。那些人投降后便让自己的才能、知识、技术听候当时的统治者发落,这情况令我们回想起古时候一位马萨吉特国学者所说的名言:“二加二等于几?唯有将军阁下而并非数学家,才可能作出确定答案。”另外有一些人则尽可能以勉强维持安全的方式进行奋斗,发表抗议文章等等。根据切根豪斯的报道,我们知道了许多实情,有位世界闻名作家,仅仅一年间就签署了二百多份抗议书、警告信、请愿书等——也许实际数字还不止此。但是绝大多数入学会的是三缄其口,也学会了忍饥挨冻,学会了乞食和躲避警察。许多人英年早逝,受到了残存者的羡慕。无数人士自绝生命。老实说,身为学者或作家而苟且偷安,实在既无乐趣又不光彩,他们投身统治者,为其写作标语口号,虽然有了职位和面包,却得忍受上司的窝囊气,大多数人还免不了受自已良心的责备。凡是拒绝从命的人,不得不忍饥挨冻,不得不铤而走险,不是死于非命,就是死于放逐。这是一场多么残酷,多么难以置信的大清洗啊。不仅是那种不为当权者和战争目标服务的研究工作,很快便崩溃衰亡了,而且连教育事业也遭到了同样的厄运。首当其冲的是世界历史,任何一个历史时期,任何一个大国的具体历史,都受到了无穷无尽的删削和修改,历史哲学和副刊文字控制着所有领域,包括中小学校。
    细节描写已经够多,不再赘述。总之,那是一个狂暴而野蛮的时代,混乱不堪的巴比伦式的时代,是人民与政党,老与少,红与白互不理解的纷争年代。待等流够了血,丢尽了脸,那个时代才告终结,渐渐地,所有的人都越来越渴望理性,渴望重新找回共同语言,渴望秩序、道德,渴望合理的尺度,渴望一种字母顺序排列表和乘法口诀表,而不再有权力集团随心所欲、朝令夕改的专制统治。于是,诞生了寻求真理和正义,寻求理性,寻求克服混乱局面的思想大浪潮。在那个凭借暴力和肤浅文字建立的年代告终时的政治真空状态中,在人人普遍迫切希望开创新局面和建立秩序体系的要求中,我们卡斯塔里才得以应运而生。有一小群勇敢的、饿得半死的、却一如既往刚正不阿的真正的思想家,开始意识到发挥他们作用的可能途径。他们开始勇敢地以苦行僧的自律态度着手创建秩序与规章,在各处各地的种种小团体,甚至是极小的团体中开展工作,清扫一切宣传口号垃圾,从最基础的底层开始重建精神生活,重建教育、研究和文化工作。
    他们的努力获得了成功。他们白手起家,以百折不挠的勇气,渐渐盖起了辉煌的建筑。几代以后,建立了宗教团体、教育委员会、精英学校、档案馆和资料室,创建了专科学院、讲习班以及玻璃球游戏(127)。今天,我们作为继承人和受益者,才得以稳稳居住在这些近乎过分富丽堂皇的建筑物里。我得重复强调说,我们就像一批有点糊里糊涂的宾客,舒舒服服地住在这里。我们既不想知道当年奠基者们所付出的巨大牺牲,也不想了解他们为抚育我们而忍受的诸多磨难,甚至不想知道当年酝酿或者形成了我们卡斯塔里建筑的世界历史——虽然这一历史至今仍然支撑与容忍着我们,并且也许还会支撑与容忍我们后代的卡斯塔里人和各学科的大师们。但是,世界历史总有一天会推倒和吞没我们这些建筑,如同推倒和吞没一切它曾经允许其成长发展的东西一样。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赫尔曼·黑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