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那种理性主义的、反对神秘倾向的严格儒家精神,正如克乃西特所亲眼目睹的,早在那时就在远东学院的中文系显露端倪了,因而有一天,这位长老终于离开了挽留他任教的远东学院而外出游方,随身只带了毛笔、砚台和两三部经书。他一直向南走去,沿途总能在教会团体的师兄弟处投宿一夕。他四下勘察,终于觅得一处可以隐居的地点,他换而不舍地以书面和口头方式向世俗当局和宗教团体申请,最后获得了定居和耕种的权利,从此就在那里严格依照中国古代隐士的模式过起了一种田园生活。有人将他当作怪人嘲笑,也有人尊奉他为某种类型的圣者。而他则与世无争,也不求于人,每日里,不是在竹林茅舍干活,就是静修和抄写古代的经卷,在他的精心料理下,竹林茅舍已成了一座屏障北风的中国式庭园。
约瑟夫·克乃西特一路向竹林走去,宜人的景色常常吸引他歇脚小憩;每当他向上翻越山间小道的时候,总要心旷神信地停步俯视,望着浅蓝色的薄雾笼罩下的南方,葡萄园里阳光灿烂,庄严的栗树林一片连一片,南方的田野和高山交相辉映,在他眼前交织成香味浓郁的景象。他到达竹林时已是傍晚。他走进院子,吃惊地看到有一座中国式亭子矗立在这个奇妙的花园中央,一道由木制管道引来的山泉正漏漏流淌着,泉水先注满一条石子河床,随后流入近旁的一座石砌水塘,石块缝隙间长满了各式各样的植物,清澈晶莹的水里则有几条金鱼在悠悠地游着。在细长而坚韧的竹竿上,一簇簇绿叶轻盈地随风摇曳,草地上点缀着一座又一座石碑,碑上镌刻着字体古雅的铭文。
一位穿着黄褐色麻布衣服、瘦瘦的戴眼镜的男子,从他正蹲着干活的花坛后直起身来,他蓝色的眼睛里露出询问的神色,一边缓缓迎向来访者。他的态度并非不友好,却多少带有隐居者和适世之人常有的羞怯。他用目光询问克乃西特,等待说明来意。克乃西特有点窘迫地用早已准备好的中文说道:“青年弟子向长老请安。”
“欢迎贵宾光临,”长老回答,“欢迎青年同门与我品茗欢谈,若想稍事逗留,不妨小住一宿。”
克乃西特叩首道谢后,被领进屋里,款待用茶后,主人又带他参观了庭园、石碑、池塘和金鱼,甚至还告诉了金鱼的年纪。直到用晚饭时分,他们才坐定在婆娑的竹林下,互道慰问,互诵经典诗句和警言,又一起观赏了花卉和山脊上浅红的落日余辉。然后又回进屋里,长老端来面包和水果,又在一架极小的炉子上给两人各煎了一张蛋饼。直待用完晚餐,这才用德语询问青年人的来意,克乃西特也用德语叙述了此行的目的和愿望:若长老允许他在此逗留数日,那么他将尽弟子之职,侍奉左右。
“我们明日再议此事吧,”隐士回答,随即安排客人就寝。
次日清晨,克乃西特坐在金鱼池畔,凝望着由光明与黑暗交织而成的小小清凉世界,只见一片深绿和墨黑之中晃动着一个个金色的躯体,它们闪出一道道奇妙的光彩;有时候,这个小小世界似乎被施了魔法,落入了长眠不醒的梦境,那些小小的躯体突然不失时机地摹然跳跃起来,以柔软灵活却又惊恐万状的姿态划出水晶和黄金般的光亮,打破了沉睡的黑暗。他向下注视着,越来越专注,与其说是在静观,倒不如说是在梦想,以致完全没有觉察长老已经走出屋子缓步向他走来,并已停住脚步,正久久性立在一边望着出神的客人。当克乃西特终于抖擞精神站起身子时,长老已离开,不久便从屋子里传出了邀请客人用茶的招呼声。他们互道早安后,便坐下饮茶,倾听着小小喷泉在拂晓时分静谧中的淙淙的响声,这是永恒的旋律。随后那位隐士站起身来在这间盖得不很合规则的房间里来回走动着,不时朝克乃西特瞥上一眼,突然问道:“你是否打算穿上鞋子,继续自己的行程?”
克乃西特迟疑了片刻,随即答道:“倘若必须这样做,那我只好继续上路。”
“如果安排你在此稍事逗留,你愿意顺从,并且像金鱼一样保持缄默么?”
青年学生又一次点头附和。
“好吧,”年迈的长老说道。“我现在就用签子来算一卦,看看神谕如何。”
克乃西特怀着好奇而又敬畏的心情望着长老,并且“像金鱼一样保持缄默”。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赫尔曼·黑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