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从椅子上跳起来吼道,我跟你不一样,我没有什么旅店,只有水泥袋。然后我踹了凳子一脚,差点踹翻了。我接着说:您在这里是旅店老板,恩耶特先生,我不是。
雷奥你坐下,他说,我想我们是以“你”相称的。你弄错了,老板的名字叫图尔•普里库利奇。图尔从嘴?伸出粉红的舌头,点点头?他傻透了,还觉得自己是受了恭维,对着镜子梳梳头发,吹了吹梳子。他把梳子放到桌上,剪刀放到梳子上,然后又把剪刀放到梳子旁边,梳子再放到剪刀上,接着就走了。图尔•普里库利奇到外面之后,奥斯瓦尔德•恩耶特说:看到了吗,他才是老板管着我们,不是我。你还是坐下吧。搬水泥的时候你可以一声不吭,我却得跟每个人都说点什么。你该感到高兴才是,你还知道旅店是什么。对大部分人来说,他们所熟知的一切早就变了样了。是啊,一切都变了,除了劳动营,我说。
那天我再也没有坐回去,固执地走开?。那时我还不愿意承认,我其实和图尔•普里库利奇一样虚荣。恩耶特跟我讲和的态度其实没有必要,却让我很受用。他越是求我,我走得就越坚决,胡子都可以不剃。脸上的胡子茬儿让水泥变得更加无法忍受。四天以后我又去了他那儿,坐在凳子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工地的活儿把我累坏了,他那句关于旅店的话我都无所谓了。理发师也没再提这事儿。
几星期之后,有一次,送面包的人把空车拉出劳动营大门时,我又想起了“旅店”这个词。我突然喜欢起它来,并不厌其烦地用着。我刚卸完水泥,下了夜班,像牛犊一样缓步踱过清晨的空气。工棚里还睡着三个人。我?那样脏兮兮地躺到床上对自己说:在这里住店的人都不需要钥匙。没有服务台,开放式住宿,就像在瑞典一样。我的工棚和箱子总是对外开放的。值钱的东西是盐和糖。枕头下面是干了的、从我牙缝里省下来的面包。它太宝贵了,自己都会看好自己。我是瑞典的一只牛犊,每次回到旅店房间时,牛犊做的都是同一件事:它先要看看枕头下的面包还在不在。
这半个夏季我都在搬水泥。我是瑞典的一只牛犊,下了白班或夜班之后,脑子里就在转悠旅店的事。有时我禁不住偷偷乐,有时这旅店会自己、确切地说是在我心里可怕地轰然坍塌,泪水直涌上来。我想要?作起来,但我已经不认识自己了。这该死的词“旅店”!整整五年我们都紧紧挨着生活在一起,像在集合点名。
鞋子分两种:橡皮套鞋和木鞋。橡皮套鞋是一种奢侈。木鞋是一种灾难,只有鞋底是木头的,一块两指厚的木板。鞋面是灰麻袋布做的,周边围有一圈细细的皮带子。布面就是沿着这条皮带用钉子钉到鞋帮上的。对钉子而言,麻袋布太不结实了,总是破,首先就是在鞋跟的地方。木鞋是高帮的,有系鞋带用的小孔,但鞋带是没有的。我们把细铁丝穿过去,在末端旋紧扭死。过不了几天,小孔周围的布也就全破了。
穿木鞋没法屈脚趾。我们没法把脚从地面抬起来,只能拖着腿。老是拖曳着走,膝盖都变得僵直。如果鞋底开裂的话,我们就轻松多了,脚趾会自由一些,也可以更好地弯膝盖
木鞋不分左右脚,只有三种尺码:极小的、超大的和极少有的中等的。我们都是去洗衣房,在一大堆带帆布的木头中找出两只大小一样的鞋来。贝娅•查克尔是图尔•普里库利奇的情人,也是我们的服装总管。她会帮有的人翻出两只钉得不错的鞋子。有的人去时,她腰都懒得弯,只是把她的凳子移得离鞋近一些,守候在旁边,以防有人偷东西。她自己穿着质量好的低帮皮鞋,天寒地冻的时候,会穿上皮毛靴子。要走脏的地方时,她会在外面再套上一双橡皮套鞋。
按照劳动营负责人的计划,一双木鞋要穿半年。但三四天之后,鞋跟附近的布就全破了。每个人都想办法,通过交易去搞额外的橡胶雨鞋。它韧性好,又轻巧,比脚要宽一巴掌,里面足够穿上几层裹脚布——袜子我们是不穿的。为了防止走路时脚从雨鞋里滑出来,我们从脚底兜上来一节铁丝,在脚背处扭紧。脚背上铁丝打结处最敏感,脚总是在这个地方被磨破。伤口处会长出第一个冻疮。整整一个冬季,不管是木鞋也好,雨鞋也好,都会和裹脚布冻到一起,裹脚布又会和皮肤冻到一起。橡胶雨鞋虽然穿着比木鞋还要冷,但能穿好几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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