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秋千(15)

2025-10-09 评论

    劳动营服,就是我们囚犯穿的制服,每隔半年发一次。它就是我们的工作服,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服装。男女装也没有区别。除了木鞋和橡皮套鞋之外,属于工作行头的还有内衣、棉制服、工作手套、裹脚布、床上用品、毛巾,以及从一长条肥皂上砍下来的一段。这段肥皂带着一股浓重的钠味,擦在皮肤上会有灼烧感,最好不要碰到伤口。
    内衣裤是没经过漂洗的亚麻做的:一条长棉毛裤,在脚踝和肚子前面可以系带子;一条带系带的短内裤,一件带系带的内衣。所有这一切,就组成了我们上半身、下半身、白天、夜晚、夏季和冬季的服装。
    棉制服俄语叫“普佛爱卡”〔俄语为Pufoaika〕,做工像踏花被,有隆起的长条。普佛爱卡的裤子腹部有V字形的裁剪,适合大肚子的人穿;脚踝处收口,带有系?;只有前面肚子那儿有一颗纽扣,左右各一个裤口袋。普佛爱卡的上衣形状像麻袋,带立领,俄语叫“鲁巴士卡”〔俄语为Rubsschka〕领,袖口有粒扣子,衣服前面有排纽扣,两边各缝一个四方形的口袋。男女头上戴的都是普佛爱卡帽,护耳可以翻下来系上带子。
    普佛爱卡是灰蓝色或灰绿色的——那要看染色的结果。反正干了一个星期活儿之后,制服脏得都硬了,清一色的棕色。普佛爱卡是个好东西。干燥的冬天,外面霜冻闪闪发亮,呼出的气都会在脸上结冰,它就是最暖和的衣服。炎炎夏日,普佛爱卡又宽松,又透气,而且还吸汗。天气潮湿的时候,它却成了一种折磨。棉花吸饱了雨和雪,几个星期都是潮潮的。我们冻得牙齿直打颤,到了晚上都冷透了。工棚里,六十八张床、六十八个囚犯、六十八套棉制服、六十八顶帽子、六十八对裹脚布和六十八双鞋所产生的浑浊空气在蒸发。我们清醒地躺在那儿,看着昏黄的灯光,好像里面有冰雪在融化,好像和它一起融化的,还有我们用森林的泥土和腐叶盖住的大小便的臭气。

    ……
    六点钟我出发了,夹克里塞着枕头,怕万一集体农庄上有什么东西可以偷。风“沙沙”地吹拂着长满野菜和甜菜的田野,橙红色的野草摇摆着,露珠波浪般闪耀。其中就有如火如荼的麦得草。风迎面吹来,整个荒原袭入我的身体,想让我崩溃,因为我是那么羸弱,而它是那般贪婪。在一片野菜地和一片狭长的金合欢树林背后,是第一座炉渣堆,再后面是草地,草地过去是一片玉米地。然后就是第二座炉渣堆。草中露出土狗的头来,它们后腿直立着向这边观瞧。我看见褐色皮毛的背脊,手指长的尾巴,苍白的肚腹。它们的脑袋点动着,两只前蹄合在一起,像人类祈祷时的双手。就连它们的耳朵也和人一样贴在脑袋侧面。那些头又点了一下,然后就只剩下荒草在地洞上面摇来摆去,和风吹的完全两样,前后就一秒钟的时间。
    直到这时我才醒悟过来,土狗已经发现我独自一人走在荒原上,无人看管。土狗的直觉很灵敏,我想,它们在祈求我逃跑。逃跑现在是可能的,可是能逃到哪里去呢。也许它们想警告我,因为我很可能早已踏上了逃亡之路。我环顾四周,看有没有人追踪我。后面很远处有两个人影,看上去像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扛着短把儿铁锹,没带枪。天空像一张蓝色的网,笼罩着原野,在远处和大地连成一体,无空可逃。
    营地里已经三次有人逃跑了。三次都是来自喀尔巴阡山脉的乌克兰人,图尔•普里库利奇的老乡。他们俄语说得很棒,然而还是被抓获了,被打得不成人样,在点名时被拉出来示众。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不是送去特别劳动营,就是送到坟墓里去了。
    这时,我看到左边有间简陋的小屋,一个警卫腰带上挂着手枪。他是个瘦瘦的年轻人,比我矮半头。他对我招招手,是在等我。他很赶时间,我还没有在他面前站定,他就带着我沿着菜田走去。他嗑着葵花子,一次扔进嘴里两粒,迅速地一动,从一个嘴角吐出壳儿来,与此同时,另一个嘴角已经吃进下两粒,空壳又从另一边飞了出来。他吃得很快,我们走得同样快。我寻思,他也许是个哑巴。他不说话,不出汗,嘴巴耍着杂技,节奏丝毫不乱。他一路走去,如脚踏双轮,御风而行。他沉默着,吃着,宛如一部去壳机器。他拽了一下我的胳膊,我们停下脚步。在那儿,有二十来个妇女散开在田里。她们没有工具,徒手将土豆从土里刨出来。警卫把一行田垄分派给了我。太阳居于天空的中央,像块烧红的炭。我两手刨着土,那地很硬。皮肤开裂了,泥土钻进伤口里,火辣辣地疼。我抬头时,眼前飞舞着一群群闪亮的金星。脑子里的血凝固了。在田间,这个佩戴手枪的年轻人除了是警卫外,还是工头、生产队长、领班、检验员,身兼数职。妇女们聊天,如果被他逮到的话,他就抡起土豆的茎秆儿抽她们的脸,或者把烂土豆塞进她们嘴里。而且他一点儿都不哑。我听不懂他骂了些什么。那不是铲煤时的咒骂,不是建筑工地的叱令,或者地窖里的切口。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赫塔·米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