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带着陌生扣子的外衣重又挂在衣架上了。营业员用轻巧的手竖起自己的衣领,因为我出去的时候,门会打开,冷空气会进来。
我是罗马尼亚人,这对她说明不了什么,但是已经足够让她不要对我有什么指望了。她也是好意。
在街上我想到了超市。我,我知道这是在回家的路上,走进一家超市,在敞开的大门前,一箱子拖鞋放在街上已经有几个星期了。它们的鞋底看上去就像是从拖拉机的轮胎上切下来的。超市里的音乐很吵。
如果在小店人们是因为受到门口那个铃铛的逼迫,不得不以个体的人的形式出现,那么在超市,人们则是受到音乐的逼迫,以相互关联的形式出现,走走,看看,试试。试衣间的镜子拒绝提供个别人像。保持人们彼此之间距离的是买东西的愿望,而不是必要。
收银员不看任何人的脸。她敲进价格,满足于各个数字,然后钞票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好像东西不值钱。客人就是买东西的人。他们的眼睛显示出一种和最便宜的价格不相一致的东西:没有钱的人,就连小钱都会在他的额头里扯下一个大账单。
超市里有些东西我熟悉。在大量的商品中,有一样东西我是通过一个贫穷国家的一无所有认识的:贫困。在禁止美丽的悲哀的堆积中,贫困是一种延伸。它开始于各个面孔的阴影中,用需要取代愿望。这便是富裕社会的边缘。
也许富裕是一个圆圈。边缘就是圆圈的周长。它比圆心大。
“我从来没有像在乌拉尔的五年流放那样,那么经常地梦到吃饭。”那个男人说。他是在二战期间没有加入党卫队的少数罗马尼亚德国人之一,尽管如此,他还是在1945年因对希特勒的癫狂犯有“集体过错”而被流放到苏联。三分之二的流放者死去了。或饿死或冻死,或饿死或冻死。
“肠胃越是空空,梦中的板油和面包就越是大。”他说。“我在梦中吃得撑得要命,醒来时却饿得发抖。”
“流放营地有警卫看守,围有铁丝网,周围什么都没有。”他说。“村子里有人死了,他们会派人来。我们会获准进村去挖坟。由于在我们周围天天都要埋葬饿死的和冻死的人,因此挖坟已经是一门熟练的手艺了,尽管土地冻得像石头一样硬。死亡在营地里太寻常了,寻常得就如同白天和黑夜,就如同脱衣服和穿衣服。同情心在雪地里:我们脱下死者的衣服,自己穿上,然后让雪覆盖住死者。”
“埋完死者后会有一顿死亡盛宴,我们有东西吃,”男人说,“我们吃,体内能装进多少就吃多少,甚至还要多,再说俄罗斯人自己也没有多少可吃的,”他说,“有一次我吃得太多了,饭都停在了舌头下面。回营地前,寡妇把死者的大衣送给了我。这是我的万幸,”他说,“在到达营地之前,路把我绕懵了,雪也把我下懵了:我要吐。我还从来没有像这次那么伤心过,我宁愿把我的心吐出来,也不愿把刚吃下肚的好东西吐出来。我哭了,因为我的胃允许我哭,因为它看不起我的工作和饥饿,因为它不给我施舍吃的东西,尽管我已经只剩下皮和骨了。”
“知道吗,热腾腾的土豆直到今天对我来讲一直都是最温馨的菜,”他说,“一颗土豆即便是在今天,在五十年后的今天,仍然温馨得如同一张温暖的床,”他说,“如果我用手掰开一颗烧熟的没有削皮的土豆,我的泪水会涌上来。不,那个时候不会涌眼泪,那个时候太饿了。那个时候没有时间让眼睛湿润。土豆吃下去的速度甚至比我看它还要快。我只是在理智被饿得半死的时候看过土豆。”
当狭窄的店门口排起了长队,胳膊肘相互撞击,声音叫喊,鞋子踩到鞋子时,我会想起那个男人的那句话:“一颗热土豆是一张温馨的床(10)”和“饿得半死的理智”。但是没人会去寻找说这句话的那个男人的准确的形象。当生命悬于一线的时候,恐怖是不会寻找形象的。它只会寻找自己。对逃脱的人来讲,它永远都会作为死亡的迹象保留在头脑中。
在贫穷的国家,一个人挣多少钱,一样东西什么价,是一个非常普通的问题。我到很晚才发觉,我在德国提出这个问题,即便是很近的熟人也从来没有回答过。熟悉的脸会发生变化:一种由隐私和恼怒组成的混合体开始布满眼眶。我开始时怀疑我提问的音调,心想也许是提问的时间不对。但是,音调和时间永远不可能对,这个问题永远不可能对,这个我从来没有想过。还有,问题如同偷窥存折的目光,如同接触到自动取款机上的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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