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贫穷的国家,脱光衣服是在别人面前的赤裸。在富裕的国家,在别人面前脱光衣服是一种美丽的自信。在富裕的国家,当着别人的面谈论自己的钱是一种赤裸,如同在贫穷的国家当着别人的面把自己脱成赤裸。
飞机上乘客不多。我坐在靠窗户的位置。我旁边的两个位置是空的。另外一侧的窗户边上坐着一个男人,他旁边的两个座位也是空的。这个男人和我之间有四个空座位。男人在哗啦哗啦看报纸。他打开钱包,数钱。他数钱的时候做出用手掩藏的动作。他有什么可害怕的,我们之间隔着四个座位,我问自己。这个藏的动作不是藏钱的动作,而是把自己这个人藏起来的动作。这也是一种那个饿得半死的理智。这个男人不是在数他拿到手中又花出去的钱,而是在数自己,在数自己的秘密。
在罗马尼亚,许多人到商店的时候,会把钱卷起来握在手中,不是因为他们没有钱包,而是因为他们必须长时间地伸出钱和手和脸,直到能换到贫穷中匮乏的东西。
“一颗牙齿在德国值多少钱,”夏天我在罗马尼亚时一个男人问我,“一个碾磨机多少钱,”另外一个男人问。“一辆卡车多少钱,”一个出租司机问。汽车开了十五分钟后,我不用问就知道每个人一个月挣多少钱。
他们无法理解,我为什么回答不出他们的问题。他们的声音是贪婪的,在这种声音中我听到了饿得半死的理智。
现在是朋友刚刚死去后的时间。
长途的旅行是一根铁轨。政府部门的钢铁。车厢在行驶。玻璃在催赶画面。只有颌骨被打碎了。只有目光在审讯的严寒下冻住了。只有书信和诗歌是赤裸的,被人讥笑。
到达的是冬天。陌生的是国度,不熟悉的是朋友。树木被砍伐,寒冷的二月。
上面是一扇窗户。
我不在那里。只有在夜晚我才能感觉到人们称之为亲近的东西,只有在白天我才能感觉到人们随身携带的犹如遥远的东西。我一步步地倚靠在街道一般高的窗户旁。问鸟儿怎么会如此刚强。
赤足的二月。不过我不知道。脚趾悬垂得比飞翔还要低。我关上窗户。
横穿马路的可能是一天。
没有水没有火没有绳索。思想的细细的白色的嫩芽。不必用手去动。
脚趾容易弯曲,世界是深邃的。
世界躺在一个朋友的死亡上。像时光一样逝去的东西不会变成生命。
大地卧在脚下。我走在上面。
时光会有皱褶。我会变老。
井不是窗户不是镜子。往井里看的时间太长了,就会经常往里看。爷爷的脸像从下面长上来似的挨着我的脸长起来了。他的嘴唇之间有水。
通过这眼井可以看见那个黑色的大轴如何在村子下面转动岁月。以前生病一直病到眼睛里的,而且有一只眼睛已经死亡的人都看到过这个轴。爷爷的脸是绿色的、沉重的。
死去的人转动着这个轴,如同在转动马拉的磨坊,为的是让我们也很快死去。然后我们就可以帮助他们转这个轴。死去的人越多,村子越空旷,时间过去得就越快。
井沿如同一根由绿色的老鼠组成的皮管。爷爷发出轻声的叹息。一个青蛙跳到他的脸颊上。他的太阳穴划着细细的小圈跳到我的脸上,带来了他的头发,他的额头和他发出叹息的嘴唇。也把我的脸带到了井沿边。
爷爷的衣袖靠在我的手上。树木后面是僵硬的午间时光。树木中间有一阵颤抖但是没有风。午间的钟声在石子路上如同是用石头做成的。
妈妈站在门框里,头上冒着热气,喊吃饭了。爸爸穿过巷口,在沙子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在树下放了一把锤子。我在石子路上追逐我的影子,从我的双腿的影子中捡起我的鞋。
爷爷用衣袖把我推过半开的厨房门。袖子很长,颜色深得像裤腿。在盘子的底上,透过芹菜的叶脉,我想看那个在村子的下面转动岁月的黑色的大轴。妈妈的嘴唇和下巴之间粘着一根变软的芹菜叶。她一边吸溜一边说:“今天村子里的狗叫起来发了疯似的。”爸爸用食指尖在盘边上捞起那只已经被淹死的蚂蚁。妈妈朝他的手指尖看去,对着自己说:“这是一颗胡椒籽。”爸爸把汤吸溜出一个漩涡,轻声说:“吉普赛人进村了,他们来收板油、面粉和鸡蛋。”妈妈挤吧挤吧右眼。“还有孩子。”她说。爸爸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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