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眼睛不是从外盯过来,眼睛就会在自己的眼睛后面,朝头脑里面看。
如果监视不是在真实中存在,那就是存在于观念中。它永远都是真实的。这个监视永远不是为了发明而发明出来,为了幻想而幻想出来的,因为它不是没有理由的。来自内部的恐惧是外部威胁的延伸,监视的延伸。它不必像监视那样先行制造恐惧,它由已经存在的,一直在头脑里存在的恐惧组成。一直存在的、在头脑里存在的恐惧有固定的位置,就在两眼之间,如同心脏在肋骨之间。由于它不是来源于外部,因此它是无限的。它是对外部威胁的反射。内心的恐惧在头脑里比因为某种具体的原因而源于外部的恐惧更具啃噬的作用。
在一片在国家面前退缩的土地上,人们因外部的威胁和内心的恐惧而不得不去琢磨每一个人,每一个在他周围哪怕只存在片刻的人。人们盯着每一张脸,然后下判断。为了保护自己,人们躲进人群中。人们在多重土地上倾听和说话,然后穿透它。人们也在多重土地上沉默。在这些年中,所有相互遇见的人都在内心中发烧,都在生长一种贪婪。一种刀刃一般的对他人的注意。刃口朝外也朝里。它没有节制,人们无法将它排除。一把弹簧刀,可以在衣服口袋里自动弹开,或者在握紧的手中自动弹开。
将人和人牵连在一起的那些细细的线一头连着那些让人心生恐惧的多数人,一头连着人们把自己的恐惧讲给他们听的少数人。人们把自己头脑中的恐惧传递下去,接过这种恐惧的那些少数人,人们称他们为朋友。
由于人们习惯于仔细看,所以发现朋友也犯错误。他们有错误并且犯错误,他们的错误和自己的很相似,很痛苦。人们不喜欢在别人身上看见和自己相似的错误。人们在自己身上感受到的那种不快会让人变得无法捉摸。声音经常比演讲时还要大。虽然是在说别人,但是言语却是在抽自己的脸,抓自己的喉管。这些都在扯拽将人和人牵连在一起的那些细细的线。
友谊经常被弄颠倒。于是脚底板跑到了上面。因为恐惧而缩起的手指差不多快要蜷成拳头的形状了。
很奇怪,但是的确如此,这种已经习惯了千难万险的友谊是深厚的,它牢固。这种患难中的诚实,那种肆无忌惮反而把友谊变得谨慎和可靠。
如果人们离开了那片在一个国家的统治下早已消亡了的土地,承载在这片土地上的重量便会滑落掉。人们的脚下便没有了所有的承载,而是把所有的承载都放在了额头的后面。具体的东西消失了。人们什么也没有带走,只带走了自己和系挂在他身上的承载。脑海里,那片土地的画面在以朋友为轴心来回摆动着。
每一个消息都会让人联想到他们。有收音机里的声音,电视机里滋滋声,报纸上的句子。
那片土地在额头后面的存在无边无际地延续着,因为它抖落掉了全部的具体的东西。不,人们再也不想回去了。人们每天都在这么问自己。对,这是对的。
人们有了新朋友,给他们讲过去的事。看见新朋友不知道什么是潜在的恐惧,不知道这种恐惧就如同心脏的位置在肋骨之间一样,在头脑里有固定的位置,人们感到欣慰。
马科斯?弗里施在他的文章《洛卡诺药剂师的梦》中借一个被发配到异国他乡的药剂师之口说:“他们在白天都挺友好。撇开冬天阳光很少的土地不谈,能让他们相互凑在一起的只有大伙儿彼此之间的卑鄙和下作。但是只要不是在这儿出生的,就不必操这份心。”
新结下的朋友关系光滑而且软和。患难中的诚实和谨慎的肆无忌惮,这种局面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同新朋友在一起是那么的惬意,于是内心中又产生了另外一种恐惧:怀疑自己会把一切都不再当回事。
1990年12月
事情的开始是芹菜叶子有的时候不长了。菜园子的绿草、蔬菜和花朵茂密丛生,相互纠缠。到了夜里,一片叶子的颜色会悄悄爬进另一片叶子里,还会横跨路面。唯有种芹菜的那块地是顽固的,光秃秃的。三月份又撒了第二遍、第三遍,一共撒了五遍种子,但是什么也没有长出来。
芹菜地的顽固和光秃秃对家里的人是一种预兆。很快,这个预兆在全村传开了。大家知道,菜园子里芹菜地光秃秃的那家今年要死人。预兆有很多,在罗马尼亚的农村,所有预兆用没有血色的手指指向的都是不幸。这次只是众多预兆中的一个,它是迷信。但是迷信之所以能站得住脚,是因为它总能指点出会有多少不幸发生。恐惧的阴霾笼罩着生活。在信仰上帝和日常生活中对“罪孽”的漠然之间,恐惧的阴霾在吞噬人生。人是渺小的,每一样东西在皮囊之下都会有所隐藏。人已经习惯于因为碰巧而失败,因为小事而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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