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给您介绍,这位是相良先生的夫人。”丹生夫人指着身穿纯美国式服装、一眼就看出是刚从国外回来的那位夫人说。“她是我中学里的同学,她先生在轮船公司工作,他们一直住在洛杉矶。”
“久仰久仰。”幸子一面招呼,一面立刻后悔不该接见这些客人。她最初就踌躇自己因生病而憔悴到这副模样的时候,会见生客究竟合适不合适,不料见面之下,竟是这样一位极时髦的夫人。
“您生病啦?哪儿不舒服?”
“得了黄疸病,您看!眼睛发黄吧。”
“真的,黄得很。”
“您很不舒服吗?”下妻夫人问。
“是呀。……不正今天天好得多了。”
“真对不起,这样的时候来打搅。丹生姐,您不机灵,我们在门口告辞就好了。”
“哎呀!怎么埋怨我呢,你真刁。莳冈姐,实情是相良姐昨天突然到来,她不熟悉关西的情况,因此我专门给她当导游,问她愿意去哪里看看,她说她想认识—位阪神地方有代表性的太太。”
“喔唷!你说代表性,指哪方面的代表性呢?”
①香川景树(1768-1843),江户后期诗人。
“给你这样一问,我倒不好回答了,总之是多方面的代表性吧。我考虑的结果,挑选了您。”
“没来由!”
“正因为这样,既然被看中了,即使您有点儿不舒服,我想您也会委屈一下接待我们的。噢,还有……”
丹生夫人去解开一进屋子就放在琴凳上的包袱皮,拿出两筐其大无比的西红柿,说:“这是相良姐送的。”
“喔唷!多出色。这样的西红柿哪儿出产的?”
“这是相良姐自己家里种的,哪儿都不可能有这种西红柿出售。”
“可不是吗。……请问相良姐府上哪里?”
“在北镰仓。我是去年回来的,在家里只住了一两个月。”
相良夫人说话有一种奇怪的语调,幸子不会模仿,要是让善于学舌的妙子听到了才有意思,想到这里,她自己也觉得好笑。
“这么说起来,您去什么地方旅行了吧?”
“有一程子住医院了。”
“怎么,生的是什么病?”
“极度神经衰弱。”
“相良姐生的是富贵病。”下妻夫人插嘴说。
“不过,那儿的圣路加医院可以长期住院吧?”
“由于靠近海边,地方很凉快,特别是夏天更好。不过离中央市场近了些,往往有一股腥风吹来。再加本愿寺的钟声也太刺耳。”
“本愿寺改成那样的建筑①以后,还撞钟吗?”
“是的,还撞钟。”
“总觉得像是哪儿在拉汽笛。”
“而且教会也打钟。”
“唉!”下妻夫人突然叹了一口气说,“我去圣路加医院当个护士怎么样?”
“那也可以嘛。”丹生夫人轻描淡写地搪塞了一句。
幸子早就听说下妻夫人闹家庭问题,觉得她们两人的一问一答中大有文章。
“听说把饭团子夹在胳肢窝里能治好黄疸。”
“哎呀,你懂得许多古怪的事情呢。”相良夫人一面点燃打火机,一面诧异地看着丹生夫人的脸。
①本愿寺在1923年大地震时烧毁,重建时采用了印度寺院的建筑式样。
“把饭团子夹在两个胳肢窝里,饭团子会变成黄色。”
“试想那饭团子有多脏呀。”下妻夫人说。
“莳冈姐用过这偏方没有?”
“没有,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这样的偏方。只知道喝蚬子酱汤能治好黄疸。”
“反正不是什么费钱的病。”相良夫人说。
幸子大体上觉察到三个人送来这样一份厚礼,总以为主人要留她们吃晚饭了。一想到吃晚饭还得等两小时,和最初的估计相反,幸子觉得这两小时的时间实在难于应付。幸子最不善于和相良夫人这种言谈举止、体态服饰一切都是地道东京型的太太周旋,她在阪神地方的那些太太们中间,也算得上是能操东京话的一群人中间的一个,可是,和相良夫人见面时,不知怎的反倒怯场起来。不是怯场,而是觉得东京话乏味,所以故意避免说出口,反倒说当地的话。还有,丹生夫人平常和幸子总说大阪话,今天也许是为了做陪客吧,竟然满口东京话,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简直无法说一句知心话了。诚然,丹生夫人是地道的大阪人,可是她中学是在东京上的,和东京人交游很广,东京话自然讲得好,可是幸子和她交往了半辈子,一直不知道她的东京话竟然说得这样好。今天的丹生夫人完全不是往常那个稳重的丹生夫人了,眼睛的流眄,嘴唇的弯曲,以及吸烟时食指和中指夹着卷烟的姿势,一举一动都异于往常,大概东京话首先就应该这样地表现在动作和表情上,否则就不合拍,可是在幸子看来,她的人品仿佛突然变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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