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子考虑要是滞留日期再拖延下去,也许该搬到旅馆去住。滨屋这家旅馆虽说没去住过,但那里的老板娘曾经做过大阪第一流酒家播半的女招待,和已故的父亲颇为熟识,幸子少女时代也曾和她见过面,所以不是去住什么陌生旅馆。据贞之助说,那里本来是专供招妓女游乐的地方,后来才改为旅馆。客房不多,旅客大部分是大阪人,女招待操大阪方言的占多数,住在那里,就像住在家里一样,不觉得是在东京。幸子心想既然那样,索性住到那里去算了。可是看到姐姐在尽心竭力地款待她,住旅馆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加之姐夫也说在家里—顿晚饭都不能好好地吃,就领她们到闻名东京的道玄坂的二叶去吃西菜,有时为了悦子爱吃中国菜,就请她们到道玄坂附近一家名叫北京亭的中国餐馆去吃饭,连自己的孩子们也带了去,开了一个小小的家宴。姐夫本来爱请客吃饭,近来虽说变得俭朴了,但在这些地方也许还是故态依然,或者是他至今还有为小姨子效劳的脾气,因而特别巴结讨好她们,幸子不明白到底是哪种原因。不过在他来说,可能是为了舆论一向认为他和小姨子们感情不洽而大伤脑筋,才用这种方式加以补救的。姐夫说:“幸子妹妹们只知道播半或鹤屋那些第一流的大酒家,其实道玄坂有许多专门以花柳界为对象的小酒家,做出来的菜肴比东京第一流大酒家的还好吃。在那些地方经常可以看到带了太太和小姐去的顾客。东京的风味究竟如何,吃了才知道,你们不妨跟我去试试。”他把大姐留在家里,拉着幸子和雪子轻松愉快地去附近的酒家品尝佳肴。回想起来,这位姐夫刚入赘时,她和两个妹妹串通一气,经常刁难他,大姐知道了就哭鼻子。想到这些,姐夫的软弱忠厚,以及比自己的姐姐更敏感的形象就出现在她眼前。因此,她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像做姑娘的时候那样刁难人家,此番来京,只能住在这里,等杉浦博士给悦子看完病,及早回关西去。幸子这样思忖着,八月份终于都住在涩谷的姐姐家里了。
第十六章
这是九月一日晚上的事情。
那天晚上,六个孩子和悦子先吃完晚饭,姐夫、姐姐两口子和幸子、雪子在家里进餐。当天正好是关东大震灾纪念日①,餐桌上的谈话材料从地震扯到两个月前的山洪暴发,妙子遇难的经过以及年轻摄影师板仓的奋力救援。幸子说:“我既没交好运,也没遭殃,一切都是听细姑娘讲的……”她先交待了一番,然后详细介绍了山洪暴发的情况。她那句开场白倒成了谶语似的,就在那天晚上,几十年来从未遇到过的猛烈台风袭击了关东一带。单就个人来说,幸子经历了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的恐怖的两三个小时。
幸子是在风灾极少的关西长大的,从来不知道有那样可怕的大风,所以格外惊恐。本来四五年前,昭和九年(一九三四年)的秋天,关西也发生过一次暴风,当时大阪天王寺的宝塔被刮倒,京都东山上的树木被风刮得精光,这件事幸子是知道的,记得当时仅仅只有二三十分钟的恐慌。不过那时芦屋一带没有遭到很大的损失,当她在报纸上读到天王寺的宝塔被刮倒时,还觉得有些意外,居然会有那么厉害的风。可是,那次风灾和这次东京的经历比较起来,就根本算不上什么了。其实,正由于幸子记得一九三四年那种程度的风都能刮倒五级宝塔,她觉得像涩谷那样的房子无论如何也经受不住这次的台风,所以她格外提心吊胆。还有,那天晚上的风势的确很大,住的又是廉价的建筑,因此她觉得风势要比实际上的大五倍甚至十倍。
台风开始的时候,孩子们还没有睡,大概是晚上八九点钟吧。风刮得最厉害的时候,大约是十点左右。幸子、悦子和雪子三人已经在楼上那间八铺席的屋子里睡下了。因为屋子摇晃得厉害,悦子紧紧地搂住她妈妈,叫了声“阿姨也到这里来”,把雪子也拉到她妈妈的卧铺旁边,自己夹在她们两人中间,两只手各拉住一个脖子不放。每逢悦子惊呼“我怕”的时候,幸子和雪子起初都哄她说:“不用害怕,风马上就停止了,放心吧。”随后,悦子就把她们搂得更紧,她们也使出同样的劲搂抱着她,三个人头并头搂在一起,抱成一团。楼上总共有三间屋子,八铺席的旁边是一间三铺席的,还有一间四铺席半的屋子在走廊那边。辉雄和哲雄就睡在那间四铺席半的屋子里。辉雄起身来到八铺席的那间屋子觑了一下,催请说:“姨妈,到楼下去吧。楼下好像比较安全些,我们下去吧。下面的人也在慌乱着哩。”——由于停电,屋子里漆黑一片,分辨不出辉雄的面貌,只听出他的声音不寻常。幸子为了不让悦子受惊,嘴里不说,心里早就觉得这幢房子也许有倒塌的危险,每当屋架剧烈地摇晃时,就觉得这下子真的要倒塌了,吓得直冒冷汗。听到辉雄这样一讲,她二话没说,马上叫声“雪妹、小悦,我们下楼去!”自己带头,三个人跟着辉雄走到半楼梯,一阵风刮得屋子直摇晃,以为这下子屋子准要倒塌了。她的印象是咯吱咯吱作响的、又薄又软的杉木板做成的扶梯,夹在像风帆那样鼓起的两道板壁中间,眼看就要稀里哗啦地倒塌下来。柱子和墙壁间的缝隙在扩大,风沙从缝隙里吹进来。幸子觉得她的身体仿佛受到墙壁的夹击,跌跌撞撞地跑下楼,差点儿把辉雄撞倒。呆在楼上的时候,呼呼的风声,让满天飞舞的树叶、树枝、白铁皮以及招牌之类东西的声音搅混,听不清楚。来到楼下,哪儿都在喊“可怕!可怕!”秀雄以下的四个孩子都聚集在姐夫和姐姐睡的那间六铺席的屋子里,坐在父母身边一动都不动。等到幸子们来到那间屋子坐定,芳雄和正雄叫了声“姨妈”,都来揪住幸子的臂膀不放。悦子无奈,只能抱住雪子。大姐抱着梅子,两手覆在她身上,衣袖却被秀雄抓在手里(秀雄害怕的样子很奇怪,风停止的时候,他使劲揪住他妈妈的衣袖,竖起耳朵倾听,等到远处传来猛烈的呼啸声,他急忙放下妈妈的衣袖,用他那低沉嘶哑的声音说:“吓死人,”两手塞住耳孔,睁大着眼睛,低头对着席子)。四个大人和七个孩子就这样蹲在一间屋子里,那模样无异于恐怖的群像。姐夫辰雄除外,鹤子、幸子、雪子三人都一言不发地做好了精神准备——要是屋子倒塌下来,就同归于尽。真的,要是那次台风刮得再久一些、再猛烈一些,那栋屋子准定倒塌。为什么这样说呢?幸子刚才跑下楼的时候,一半出于自己的恐怖,曾作出这样的猜测。事实上每逢台风呼呼地刮来时,这栋房子的墙壁和柱子的裂缝足有一两寸宽,这是她来到这间六铺席的屋子里以后亲眼看见的。屋子里只靠一支电棒照明,在幽暗的手电光中,裂缝看去仿佛有五寸到一尺那么宽。说—两寸宽,其实一点儿也不夸大。那裂缝并非一直开着,风停止的时候,裂缝就合拢了,风一刮起来又裂开了。每刮一次风,裂缝就增大一次。幸子还记得丹后峰山那次地震时,大阪上本町那栋住宅摇晃得也很厉害,可是地震时间短,台风时间长,墙壁让台风刮得裂开了又合拢,合拢了又裂开,这还是第一次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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