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与毁灭(26)

2025-10-09 评论

然后幻觉突然像线团一样散开;整个空间的声音、脸孔和动作围绕在他身旁重组;他头顶上炫丽变幻的灯光变得真实而令人目眩;他又开始呼吸了,他和她和上百个温驯的群众一起缓慢地呼吸,那胸口的一起一伏,那永不停止毫无意义的演奏和间奏,以及那重复来回的字句和对话——在在把他的感官拧开,感受生命中令人窒息的苦闷与压力——此时,他听到她的声音在对他说话,冰冷飘忽有如被他抛诸脑后的梦。
“我属于这里,”她喃喃地说,“我跟这些人很像。”
在那一瞬间,安东尼感觉到葛罗丽亚所说的话,像是一个讽刺而多余的矛盾说法,穿过她创造出用来自我保护的安全距离击中他。她越来越陶醉其中——葛罗丽亚的视线驻足在一个闪族(Semitic)小提琴手身上,他的肩膀正随着节奏轻轻摇摆,音乐是那年最柔美的狐步舞曲:
“有个声音——唱着
叮—铃—铃—叮—铃—当—啷
在你的耳边回响——”
她又开口说话,声音从她自己所创造并浸润其中的幻觉深处传来,好似一个天真孩子会说出亵渎神明的无忌童言。
“我跟他们很像——像那些日本灯笼和皱纹纸,还有那乐队演奏的音乐。”
“你这个小笨蛋!”他语气强烈地坚持。
她摇摇那有着金黄色头发的头。
“不,我不是,我真的很像他们……你应该要了解……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葛罗丽亚迟疑着,她的眼睛移回到安东尼身上,猛地与他四目相对,仿佛很讶异最后一瞥竟然发现有他在那里。“我的性格中有你所谓的廉价的部分。我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可是——噢,就是这些东西,这些明艳的颜色和华丽俗气的粗鄙。我似乎是属于这里的,这些人会欣赏我,接受我原来的样子,这些男人会爱上我,赞美我,相反的,那些我认识的所谓的聪明人,他们只会分析我,说我之所以变成这样那样,是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
——那一瞬间,安东尼升起一股强烈的欲望想要把葛罗丽亚画下来,将现在的她留住,记下她原原本本的样子,因为,因为这个她也许下一秒便永远不再。
“你在想什么?”她问。
“只是在想自己不是个写实主义者,”他回答,接着又说,“是的,只有浪漫主义者才会想要永久珍藏值得珍藏之物。”
从安东尼根深蒂固的世故中,产生了某种理解,不是什么隔代遗传或晦涩难懂的理论,事实上它与肉体无涉,而是一种记忆,一种人类历代心灵编织传诵的浪漫情怀就此苏醒。当她说话的时候,当她看着他的眼睛的时候,还有她转动那令人爱怜的小脸的时候,她令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深刻感动,那承载她灵魂的容器本身已存在意义——这样就够了。她便如同太阳,明亮耀眼,不断成长,聚集并储存光和热——然后在漫长如永恒的时间后,藉由一个眼神,一个句子的片段,她让他看到了某个部分,使他目眩神迷于其中所有的美丽与幻象。

  当理查德·卡拉美在大学时代担任《哈佛热血》的编辑时,便立志写作。不过到了四年级的时候,他被一种光荣的幻觉影响,认为有些人注定要为大众“服务”,他们来到这个世界是要完成某个不明确而令人向往的使命,而他所得到的回报,就算不是留下永恒的英名,至少能够为最多数人谋取最大利益,他个人也可以因此得到满足。
这种精神长久以来便活跃于美国的大学和学院。通常,它萌芽于新鲜人刚进大学,心智还尚未成熟、思想浅薄的时候——有时更早还可追溯到高中预科学校。众多以情绪性演技闻名的学运领袖在校园间运作,他们藉由让善良的好学生惊恐,瘫痪教育体制培养思考能力和学术好奇心的目的,简化出一种对于罪的非理性信念,归咎于童年时期的罪恶感,以及“女人”永远存在的威胁。在这些思想的洗礼下,学坏的年轻人终日玩乐,胆小的便沉迷于药物,这些对农夫的太太或虔诚的药店职员来说或许有益无害的药丸,却对“人类未来的领袖”造成了相当程度的危害。
这只八脚章鱼强壮到足以将它迂回的触手伸向理查德·卡拉美。在他毕业后的那一年,它便将他召唤至纽约的贫民窟,和一群糊涂的意大利人胡搞瞎搞,担任“外侨青年救助协会”的秘书,他全心投入一年多的时间,直到工作内容的千篇一律开始让他感到厌倦。外国人无穷无尽地涌入纽约——意大利人、波兰人、斯堪的那维亚人、捷克人、美国人——他们犯相同的罪、有着相同丑陋的脸孔和几乎一模一样的体臭,他幻想随着时间过去,一切会变得更丰富而有变化,但事实并非如此。他最后对于服务的效益所做出的结论,仍是含糊且不明确的;然而就他自己涉入的程度来看,则可算是独断而果决的,任何一个怀抱善意的好青年,当圣战的钟声整日在他的脑中回响,都有可能因此奋起,尽一己之力重建欧洲的断垣残壁的——现在是卡拉美写作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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