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与毁灭(5)

2025-10-09 评论

每星期至少有一天早上,安东尼会出门与他的财务经纪人见面。他的年收入接近七千元,得自过世母亲的遗产所生的利息。至于他祖父则由于长年习惯不给自己儿子充裕的零用钱,断定这个数目对于安东尼来说已经相当足够。每年圣诞节,祖父都会送他面值五百元债券当礼物,安东尼通常找到机会就卖掉,因为他的经济能力总是处于有点缺钱的状况,但日子还不至于难过。
安东尼与经纪人之间几乎什么都能谈,从比较社会性的话题,到讨论他那百分之八的投资收益的安全性等。信托公司的宏伟建筑似乎象征一种绝对的保证,令他感觉自己像个卓然不群的有钱人,也确保他的钱得到金融体系的妥善监护。他对于这些人有种亲切的安全感,因为整日为金钱奔忙的他们,就如同在盘算祖父财产的自己——事实上,安东尼也模糊意识到,事情并不是那么容易。基于祖父的道德正义感,即使他的钱看似由自己的努力坚持和不屈的意志所获取、所累积,亚当都会认为那是向世界借来的;还有,让他存在的价值更为明确和彰显的——也是钱。
在安东尼刚开始介入自己的收入时,他自以为是不会缺钱的,因为总有一天,他必将拥有数百万元的财富;同时,他要以书写文艺复兴时期大师的理论研究,取得世人的认同。这个念头兴起于安东尼与祖父的一次对话,那时他甫自罗马回国。
他其实暗自希望祖父已不在人世,但一抵达码头便经由电话得知,亚当·帕奇又复原到几乎跟以前一样好——隔天,安东尼隐藏失望的情绪返回泰瑞镇,自车站搭乘出租车走了约五里左右,便进入一条精心修饰的道路,两旁则是用来守护土地的高墙和铁丝围篱,其错综复杂的程度,可称得上是不折不扣的迷宫——小道消息说,之所以这么设计,是为了防范社会主义者的恐怖行动,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们第一个要暗杀的人,绝对是火爆老帕奇。
安东尼比预定到得晚,那位可敬的慈善家,已经在玻璃建造的起居室等候多时,连早报都读了两次了。他的秘书叫爱德华·萧妥沃兹——这个人在重新做人前,是个赌徒、酒馆老板和混不出名堂的流氓——他为安东尼带路,向安东尼引荐他的恩人兼救世主,口气和神情好像在展示一件具有无上价值的珍宝。
他们严肃地握手。安东尼说,“听到您已经好多了,我打从心底感到高兴。”
老帕奇解开手表,他的态度犹如上个星期才见过他的孙子。
“火车误点了?”他平静地问。
等待安东尼让他感觉不悦,因为亚当已经养成一种凡事要求准时的习惯。不仅由于年轻时的他总以最精准的态度来处理事业,没有延误过任何约会,而且他主观认定,准时是他得以成功的最直接而关键的因素。
“这个月它已经误点好多次了。”他的口气中暗藏温和的控诉意味——在一声长叹后,亚当说,“坐下吧。”
安东尼审视他的祖父,往往为眼前的发现哑口惊奇。这个病弱、无知的老人,拥有如此大的权力(大概只有他的死对头黄色书刊足以匹敌),他不遗余力地想直接或间接收买美国国民的灵魂,然而成效却连白原市的人口数都不及。这样的人,真令人难以想象他也曾经是个粉嫩白净的小婴儿。
七十五年的时间对他的影响有如一个魔术风箱——前四分之一世纪让他充满生气,最后则又将之全部抽光。时间吸干了他的双颊和胸膛,也吸干他的手臂和双脚,它如同暴君般蛮横地夺去他的牙齿,一颗接一颗;用黑眼圈压迫他的小眼睛,原本浓密的头发也变得稀疏了;时间改变了他的颜色,把该是灰色的地方变为白色,把粉红色变为蜡黄——就像孩子在戏弄颜料盒一般冷酷无情。然后,时间循着亚当的身体和灵魂转而攻击他的脑,造成他夜间盗汗、流泪和种种说不出理由的忧惧,将他原本正常的急性子分裂为容易轻信又容易怀疑。它淘选出亚当热情本性中劣质的部分,粉碎了他的懦弱,留下的却是任性的执著;他的精力萎缩成一个骄纵孩童的坏脾气;他对权力的期待,也被孩子气的愿望取代,希望能够在人间建立一个充满天籁和歌诵的净土。
老人与孙子之间的互动极为谨慎地维持礼仪,安东尼感觉到,祖父正期待他简要说明对未来的打算——但同时,闪烁在亚当眼中的光芒却警告他,最好不要在这时提起自己想要长居国外的想望。安东尼希望萧妥沃兹可以识趣地自动离开这个房间——他极厌恶萧妥沃兹——然而这位秘书却安详地坐在摇椅上,半闭着双眼轮番在两位帕奇之间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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