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抄(15)

2025-10-09 评论

    春琴的青丝又多又密,象真丝一样轻柔。双手纤巧,手腕灵活善曲,也许是经常拨弦的道理吧,指尖甚有力,若挨她一记耳光,痛不可言。她动辄头脑发热发晕,身上却又常常发凉,虽逢盛暑,肌肤无汗,两足冰冷。一年四季把镶嵌着丝棉滚条的厚纺绸或绉绸窄袖便服。作为睡衣穿在身上,她睡下时,—任衣裾长垂,两足完全被衣裾所掩,因此睡态没有些微的凌乱之感。由于顾忌到头脑发晕,便尽可能不使用暖炉和汤婆子。一旦感到太冷,佐助便把春琴的双脚抱在怀里,用体温焐之,不过,脚很不易焐暖。往往脚未暖而佐助的胸口却发凉了。为使入浴时屋里不至于雾气弥漫,冬天也得打开窗子,洗澡时每次在温水里浸泡一两分钟,如是反复多次。如果浸泡时间过长,她立即会心动过速,被热气熏得发晕,所以务必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暖一下身子,立即抓紧时机擦洗。
    对于这些情况知道得越详细,就越能体察佐助在伺候上的辛劳。更有甚者,佐助在物质上的好处真是微乎其微,所谓工钱,无非是平时的那些赏钱而已,有时还不够买烟抽。佐助穿的衣服,也无非是过年过节时主人照例要发给的那些衣着。佐助代师傅课徒,却得不到相应的承认。众徒弟和女仆遵嘱直唤他的姓名“佐助”。陪春琴出门课徒时,佐助得在正门前守候。
    有一次,佐助的蛀牙发作,痛得右颊奇肿,到了夜晚,苦痛不堪。佐助竭力忍受着,不露声色,时而偷偷地去漱一漱口腔,一面留神不要被春琴察觉,一面照旧在一旁伺候。不一会儿,春琴上床就寝,命佐助摩肩揉腰。佐助悉依她的要求作起按摩来。过了一会儿,春琴说道:“行了。现在替我暖脚吧。”佐助恭敬如命地横躺在春琴的衣裾旁,掀开怀,把她的脚贴在自己的胸膛上,胸口顿时冷得象触到了冰,脸部却因被窝里的暖气所熏,反而热得上火,牙齿遂痛得剧烈起来。佐助眼看不能自制,便以发肿的脸颊代替胸膛,贴在春琴的脚底上,这才勉强忍受住了。
    这时,只见春琴突然万分讨厌地狠踢佐助的脸颊,佐助不禁大叫一声,跳了起来。这时春琴说道:“行了,不用你煨了,我让你用胸膛煨,没叫你用脸煨哪。不论是不是瞎子,谁的脚板底也不长眼睛。你为什么要干欺骗人的勾当呢!你大概是牙齿痛吧,这从你白天的表现就大致估计得出来,而且,你的右脸颊与左颊的温度既不一样,高度也不相同,我的脚底都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呢!若是如此苦痛,就该老老实实地讲出来,我这个人并不是不知怜恤用人的人。但是你一味标榜自己忠心耿耿,却把主人的身体作为冰镇牙齿的工具,你真是狗胆包天!人面兽心!”春琴对待佐助的态度,由此可见一斑。春琴尤其不能容忍佐助态度可亲地对待年轻的女徒弟或指导她们学艺。偶有觉得可疑的迹象时,春琴并不使内心的妒忌形诸于色,只是变本加厉地虐待佐助。这也是佐助最苦不堪言的时候。
    按理说,一个女瞎子,又是独身一人,生活再奢侈,总是有限的。纵然随心所欲地讲究衣着和饮食,所费也是可以想象得出来的。但是春琴却在家中雇用了五六个仆人伺候她这么一个主人,每月的生活开支也令人刮目而视。若谓她何以要如此挥霍和如此雇人,首当其冲的问题就是她酷爱养鸟,尤其偏爱黄莺。
    现今,一只鸣声优美的黄莺要价值一万圆之巨。虽说当时是另一个时代,但是事情的性质是大同小异的吧。当然,现在和从前可能在欣赏鸣啭声或玩赏方式上有一些相异的地方,且先以现在为例来说吧,有所谓能发出“咯啾,咯啾,咯啾咯啾”的越谷鸣声,有所谓能发出“唿——嘁——哔咯呱”的高腔鸣声。如果黄莺除了能发出“嚯——嚯喀咕”这种固有的鸣声外,还能作上述两种鸣声的,身价就不凡了。丛林中的莺一般不鸣,偶有所鸣,也不会作“唿——嘁——哔咯呱”的鸣法,只知“嚯——气——啤喳”地鸣叫,不能悦耳。而欲使莺儿作出“哔咯呱、哗咯呱”这种拖有金属性音质的余韵不绝的美妙鸣声,就得用某种人为的力量去培训出来。这就是,要在幼莺尚未长出尾羽之前,将其从丛林中活捉回来,使其同别的“黄莺师傅”生活在一起,学着鸣叫。如果尾羽己长好,由于听熟了自己双亲的那种污浊的鸣声,便无法加以矫正了。那“黄莺师博”原先也是用这种人为的办法培养出来的。名贵的品种都有各自的名号,比如“凤凰”啦,“千年之友”啦,所以得悉何地何人有什么什么名种后,养莺者为了自己的莺儿,会不辞路远地寻访到这名种黄莺,恳请主人准予让幼莺学鸣叫。这种学鸣叫的做法,称之谓“去偷声”,一般是清晨出门,得连学好几天。有时候也可让“黄莺师傅”出差到一指定地点,让众学叫的幼莺集聚在其周围,呈现出一派犹如老师上唱歌课似的景象。当然,每只黄莺的品质、音质均有优劣、美丑之分,同为越谷鸣声或高腔鸣声,旋律有美与不美的区别,余韵有长也有短,可谓千变万化,所以获得一只良种莺,真是谈何容易!一旦获得,便可挣取“课徒”的学费,可见价高惊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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