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抄(19)

2025-10-09 评论

    那位鴫泽照是这么说的:“来学艺的门徒可谓少矣。其中尚有人是慕名师傅的姿色而来学艺的。那些不打算靠这门技艺吃饭的人,多是为此目的来的。”
    既然春琴是一个未婚、漂亮的富家小姐,出现这种情况实不足为奇。据说春琴之苛待门徒,也是一种击溃半带戏弄性质的不怀好意者的手段。想不到这反而使她成了红人,真令人啼笑皆非。要是大胆怀疑一下,也许在那些想借此手艺吃饭而认认真真前来求师的门徒中,会有人觉得受美丽的盲人女师傅鞭笞确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感,他们感到这比学艺本身更富有吸引力。这种现象,恐怕不会绝对没有吧。其中会有一些人是让·雅克·卢梭①吧。
    接下来,该谈一谈降至春琴身上的第二个灾难了,不过《春琴传》中对此有意地有所回避,遂无法明确指出造成这灾难的原因以及凶手是谁,这是不胜遗憾的。看来,鉴于上面说到的种种情况,极有可能是因此而招致门徒中的某人怀恨在心,便施以报复了。
    首先值得怀疑的,是土佐堀的杂粮商店——“美浓屋”——老板九兵卫的儿子利太郎。这位少爷是个出名的浪荡子弟,一贯在冶游场荒唐而沾沾自喜。也不知怎么一来,竟至春琴门下学起筝和三味线了。这家伙仰仗老子的地位,不论到那儿,以大少爷自居,作威作福,骄横成性。他把同门学艺的师兄弟视作自家店里的大大小小的雇员,大有不屑一顾的样子。为此,春琴心中真是异常地不乐。但是他家送的礼十分丰厚,于是可谓立竿见影,春琴不能拒之门外,还得认真对待,好生应付。然而,他竟四处扬言什么:“连师傅也得让我三分。”他尤其蔑视佐助,讨厌佐助来代师傅上课,表示“非得由师傅亲自授课才行”。他的这种言行愈来愈激烈,致使春琴也大为恼火。
    其时,他的父亲九兵卫为颐养天年而在天下茶屋町②选了一处幽静的地方,盖起一所以葛草为顶的房子,以备他日安度晚年,庭园里还栽下了十几株古梅。某年二月,主人在此院落设下赏梅酒宴,春琴也应邀出席。总司其事的是少爷利太郎,另有一些帮园艺人前来捧场。不言而喻,春琴是在佐助的陪同下前往参加的。
    ①让·雅克·卢梭(1712—1778),法国十八世纪著名的启蒙思想家、教育家、文学家。据说他曾从自己不幸而没有爱的少年时代的环境中,品味被虐待的意趣。
    ②在大阪市西成区,相传丰臣秀吉在此地的茶屋休息过,遂以此名为町名。

    是日,包括利太郎在内,众捧场者频频向佐助斟酒,这使佐助无所措手足了。因为佐助近来虽能在晚饭时陪师傅喝几口,酒量毕竟不济,而且外出时不得师傅许可,佐助是滴酒不能进的,一旦醉了的话,他身负引路人的重任,就可能因疏忽而出毛病。于是,佐助只好装模作样地喝,力图蒙混过去。然而利太郎比较警觉,看破了佐助的做法,便瓮声瓮气地出来纠缠了:“师傅,师博得点头表个态哪。佐助不敢喝呢。今天不是饮酒赏梅吗?就让他自由一天吧,万一佐助支持不住,这里尚有两三个人愿意给师傅当引路人呢。”春琴便苦笑笑,颇有分寸地答道:“好吧,好吧,稍微喝一点儿就是了。别把他灌醉哪。”众人立即喊着:“好啦,师傅同意了,”便你一杯、我一杯地向佐助敬酒。佐助却严加自制,十分酒中有七分倒掉在洗杯子的器皿里。据说,是日在座的众帮闲、众艺者得以亲眼目睹这位久闻大名的女师傅的风采,都深叹名不虚传,无不被这半老徐娘的艳丽和气韵所打动,交口赞叹。
    当然,众人说的这些恭维话也许是有着看透利太郎的用意而投其所好的因素在内,但是时届三十七岁的春琴确实要显得年轻十岁,肤色白皙无比。看看她的粉颈等处,颇觉寒气袭人,令人战栗。她把手背滋润光滑的小手轻轻地放在膝上,微微俯首低眉,那瞎了两眼的脸部雍容艳丽,举座为之瞩目,令人神驰。接下来还有一个可笑的场面——大家到庭园里去玩赏的时候,只见佐助引导着春琴在梅花丛中徐徐而行,来到每一株古梅前,便停下来,说道:“喏,这里又是一株梅树。”并把着春琴的手,让她摩掌树干。一般说来,盲人都是以触觉来感受物体的存在的,否则就不能领会,因此欣赏花木的时候也是这么办的,这已成了一种习惯。看到春琴的纤手在古梅的虬干上不断来回摩挲的样子,有一个帮闲怪声怪气地嚷道;“啊,梅树真令人羡煞!”另有一个帮闲迎面挡住春琴的去路,怪模怪样地摆出梅花那疏影横斜的姿态,喊道:“我就是梅树呀!”周围的人见状,异口同声地为之解颐。这些言行本是一种亲热的表示,大有赞美春琴的意思,并不是在侮辱春琴。但是春琴不习惯这种冶游场里的戏谑,心中颇不愉快。因为,春琴一贯要求得到同明眼人平等的地位,她反对歧视盲人,所以听了这种开玩笑的话,真是恼火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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