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抄(25)

2025-10-09 评论

    佐助现在一如从前,甘于微薄的薪金,乐于象其他男仆一样,粗衣粗食地过着日子,还把全部收入洪春琴使用。此外,为了节省经费,仆人减少了,还必须处处注意节约,但是,凡可以使春琴得到慰藉的项目,一件也不能减去,所以佐助失明之后,要比从前付出成倍的辛劳。据鴫泽照说:当时,众门徒看到佐助的形相太寒伧,不胜同情,有人便婉转地劝他稍许弄得象样一些,但佐助只当作耳边风。还有,他不准众门徒称他“师博”,要他们改叫“佐助君”。这让大家十分为难,便想方设法,尽可能不称呼他。唯有鴫泽照一人,因为伺候事宜,无法避免不称呼,遂总是称春琴为“师傅”,称佐助为“佐助君”。而春琴去世后,佐助之所以会把鴫泽照作为唯一可攀谈的人,经常与之接触,从而得以沉浸在对春琴的缅怀之中,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后来,佐助荣获检校的称号,成了一个可坦然接受任何人以“师傅”和“琴台先生”相称的人,但他仍喜欢鴫泽照称他“佐助君”,不准她用敬称来称呼他。他曾对鴫泽照说过这样的话:“世人恐怕都以眼睛失明为不幸。而我自瞎了双跟以来,不但毫无这样的感受,反而感到这世界犹如极乐净土,唯觉得这种除了师傅同我就没有旁人的生活,完全如同坐在莲花座上一样。因为我双目失明后,看到了许许多多我没瞎之前所看不到的东西。师傅的容貌能如此美,能如此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头,也是在我成了瞎子之后的事呀。还有,师博的手是那么娇嫩,肌肤是那么润滑,嗓音是那么优美,也都是我瞎了之后方始真正有所认识的,为汁么在我未瞎之前就没有这种感受呢?我觉得很奇怪。尤其是在双目失明之后,我才领略到师傅弹奏的三味线,音色竟是那么美妙。往常总是把‘师傅是这方面的天才’挂在口头,这时候才明白了这话的分量。看看自己那半生不熟的技艺,相比之下,我真要惊叹相差实在太远了。我从前怎么会没有发觉这一点呢?真是罪该万死。我明白自己是多么愚蠢啊。所以说,即使上苍让我双目复明,我也要一口拒绝的。只有在师傅和我都双目失明后,我才领略到了眼睛未瞎者所不能体味的幸福。”
    佐助的这番话并没有跳出他的主观性,所以有多少成分是符合客观情况的呢?这尚是一个疑问。但是别的事姑且不去说它,春琴在技艺上的造诣,大概真是因为这一灾难而获得了明显的进步了。春琴纵然在音曲方面有不凡的天赋,如若没尝过人生的悲苦,她要领悟这艺术上的真谛又是谈何容易!她一贯养尊处优,对别人求全责备,自己根本没尝过辛劳和屈辱的滋味。对于她的不可一世的作风,谁也不会去碰一碰。但是上苍把非凡的苦痛降到她的头上,使她在生死的悬崖边徘徊,击溃了她赖以夜郎自大的基础。可见,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使她破相的这一灾难乃是一种良药。它让她在爱情上、在艺术上,都进入了不曾梦见过的三昧之境。鴫泽照经常听到春琴为排遣时光而独自抚弦,也看到佐助静心低首,仿佛出了神似地在一旁倾听的样子。而众门徒听到内室飘逸出来的精妙无比的弦音,无不感到惊讶,窃窃私语着:“那三味线中,也许安置了什么秘密装置吧?”在这一时期里,春琴不光在弹奏方面炉火纯青,还致力于作曲。夜里,她悄悄地拨弄着这个音、那个音,在试着谱曲。鴫泽照能够记得的,有《春莺啭》和《雪花》两只曲子。前几天,这位老妪曾弹给我听过,曲子很有独创性。由此可以窥见春琴颇有作曲家的天赋。
    春琴从明治十九年六月上旬开始患病,而在患病的前几天,她曾同佐助一起下至中庭,打开玩赏用的百灵鸟的鸟笼,使百灵鸟飞向空中。鴫泽照一眼看去,只见这两位盲人师徒正手拉着手,仰脸向着天空,听百灵鸟的鸣啭声自又高又远的空中落下来。百灵鸟不停地鸣啭着,同时直往高空的云里钻,过了许久许久,也不飞降下来。由于时间过分长了,师徒两人都担心起来,等了一个多小时,百灵鸟最后没有飞回笼里来。此后,春琴便怏怏不乐,不多久,两脚得了病,到秋后,病越发严重,遂在十月十四日因心脏麻痹而去世。
    除百灵鸟外,家中养着第三代的天鼓。春琴死后这只天鼓还在。但是佐助一直悲痛缠身,每次听到天鼓的鸣啭声,就要流泪。他一有空就在佛前焚香,有时弹古筝,有时弹三味线,都是在弹《春莺啭》。此曲以“缗蛮黄鸟,止于丘隅”①为起句。它是春琴的代表作品,所以大概倾注了春琴的全部心血吧,曲词虽短,却有极复杂多变的间奏。春琴是听着天鼓的鸣啭声,构思出这只曲子的。间奏的旋律是从所谓“莺泪解冻”②的深山积雪开始融化的初春季节开始的,然后把人引入各种各样的景色里——水位升高,溪流潺潺;松籁有声;东风驾临;山野烟霞迷茫;梅香扑鼻;樱花如雪。曲子在隐隐约约地诉说啼鸟由此谷飞往彼谷、由此枝飞往彼枝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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